启元二十八年的冬雪，比五年前那场更烈。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几乎压到了皇城的琉璃瓦上，整座宫殿被笼罩在一片冷峻的肃杀之中。养心殿内的暖炉烧得噼啪作响，橙红的火光映在殿柱上，却始终驱不散启元帝眉宇间深锁的阴霾。
“兵部奏报，北境蛮族异动，似有南下之意。”太监总管李德全的声音细如蚊呐，却夹杂着一丝颤抖，像寒风中摇曳的枯枝，“斩大将军请旨，愿率兵出征。”
御座上的启元帝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叩击着扶手，发出“笃、笃”的规律声响。殿内侍立的朝臣们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目光却悄然在沈辞安和丞相魏庸之间游移。
三皇子死后，储位之争愈发激烈。二皇子沉迷丹药，身形消瘦如枯槁；四皇子尚且年幼，稚嫩的脸庞还未脱去婴儿肥。而如今，能与沈辞安抗衡的，唯有隐于幕后、手握半数朝臣的魏庸——他虽非皇子，却暗中扶持着四皇子，意图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沈辞安站在文官之列，玄色蟒纹常服将他的身姿衬得笔挺如松。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神情淡漠，让人看不出情绪。只有站在他身侧的斩疆尘，注意到他袖中的手指正轻轻摩挲着一枚玉扳指——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意为“按兵不动”。
十四岁的斩疆尘已长到近六尺，一身银甲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轮廓。他那张昳丽的脸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冷峻得像淬了冰的美玉，让人不敢直视。作为禁军副统领，他今日随父入宫，此刻正垂手立于武将班首，目光如刀锋般冷冽地扫过魏庸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斩大将军忠勇可嘉，”魏庸忽然出列，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只是北境苦寒，大将军年事已高，怕是……”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斩疆尘身上，“不如让斩小将军代父出征？年轻人多历练历练，况且……”他嘴角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意，“斩小将军与五殿下亲厚，若能在边关立下战功，也是五殿下的荣光。”
这话看似抬举，实则暗藏杀机。北境蛮族凶悍，且魏庸在军中早已埋下不少旧部，让斩疆尘去，无异于把他推到火坑里。
启元帝的目光缓缓落在斩疆尘身上，带着审视：“疆尘，你敢去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少年身上。斩疆尘上前一步，靴底与甲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臣敢。”他的声音不大，却沉稳有力，“只是臣有一事不明——”他看向魏庸，唇角微扬，“丞相大人如此关心臣的前程，莫非……是怕臣留在京城，碍了大人的眼？”
魏庸脸色一沉：“放肆！老夫这是为朝廷着想！”
“哦？”斩疆尘挑眉，语气中透着一抹嘲讽，“那多谢丞相‘关心’。只是不知道丞相是否还记得，去年被查出私通蛮族、倒卖军械的，正是您的远房侄子魏成？”
魏庸的脸霎时涨成猪肝色。魏成之事虽被他用手段压下，却始终是块心病。此刻被斩疆尘当众提起，怒火瞬间涌上他的心头。
“你！”魏庸气得浑身发抖，却被启元帝冷冷打断：“够了。”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他看向沈辞安：“辞安，你怎么看？”
沈辞安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儿臣以为，北境之事非同小可，斩大将军经验丰富，理应坐镇。疆尘年轻，可以任副将随行，既能历练，也能辅佐父亲。”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粮草军械，儿臣愿亲自督办，确保万无一失。”
这个安排滴水不漏：斩大将军主军，可保军心稳定；斩疆尘随行，既给了历练的机会，又避免了单独面对险境；而沈辞安督办粮草，则堵住了魏庸可能动手脚的环节。
启元帝点了点头：“准奏。三日后出兵。”
散朝时，雪下得更大了。沈辞安与斩疆尘并肩走在宫道上，积雪被踩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魏庸不会甘心。”斩疆尘低声说道，白气从他口中呼出，在风雪中迅速消散。
“我知道。”沈辞安拢了拢斗篷，目光扫过远处的角楼，“所以我才要亲自督办。他的人，该清一清了。”
斩疆尘侧头看他，风雪落在沈辞安的发间眉梢，给他那张冠玉般的脸添了几分冷意。这几年，他越发沉得住气，笑容依旧温润，眼底的算计却愈发深邃。
“需不需要我……”斩疆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沈辞安轻笑一声，抬手拂去他肩头的落雪：“不必。魏庸是块老姜，得慢慢熬。”他凑近，声音压得极低，“我已在魏府安了个人，近日会有消息传来。你此去北境，只需安心打仗，京中之事，我来处理。”
斩疆尘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父亲说，魏庸最近和二皇子走得很近。”
“二皇子？”沈辞安眼中闪过一丝玩味，“那个沉迷长生术的草包？魏庸是想找块幌子，掩人耳目罢了。”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你记住，到了北境，凡事多听你父亲的。但若遇到军中异动，不必请示，先斩后奏。”
“我明白。”斩疆尘的指尖在剑柄上轻轻一叩。这是他们的默契——沈辞安在朝堂布局，他在军中立威，一内一外，互为犄角。
三日后，北境大军开拔。
城门外，朔风卷着雪沫子，吹得人睁不开眼。斩疆尘一身戎装，跨坐在乌骓马上，与沈辞安相对而立。
“此去保重。”沈辞安递给他一个锦盒。
斩疆尘接过，入手微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虎符碎片，与他腰间的另一半正好契合。
“这是……”斩疆尘抬头看向沈辞安，眼神中透着疑惑。
“京畿大营的调兵符。”沈辞安声音压得很低，“若京中有变，凭此符可调动三千精兵。”他注视着斩疆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等你回来。”
斩疆尘的心猛地一跳。风雪模糊了沈辞安的脸，却让那双桃花眼中蕴含的光愈发清晰。他握紧锦盒，翻身上马：“殿下放心。”
马蹄扬起漫天雪尘，大军缓缓北行。斩疆尘回头望去，沈辞安的身影立在风雪中，玄色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帜。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十年前的那个雪天，沈辞安捏着他的下巴，问他敢不敢跟着自己。那时的他，只觉得少年的眼底有光，便毫不犹豫地一头栽了进去。如今再回首，那哪里是什么光，分明是焚尽一切的火焰，而他甘之如饴，愿化为飞蛾，扑向那片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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