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烙进了慕容云泽的灵魂深处。油灯昏黄的光芒在孤狼的眼底跳跃，那里面有一种能点燃绝望的火焰。

慕容云泽没有立刻回答。他剧烈地喘息着，试图平复被真相和那个疯狂计划搅得天翻地覆的思绪。回到张峰身边？那个将他视为材料，随时准备送进熔炉的男人身边？这听起来不像是复仇，更像是自杀。

“这不可能。”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认得我，我的脸，我的声音，我的一切。我一出现，就会被他撕成碎片。”

“‘慕容云泽’当然会。”孤狼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但‘慕容云泽’已经死了。从现在开始，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张新的脸，一个全新的过去。”

他举起油灯，转身向通道深处走去。“跟我来，我会让你看到，‘逆流’的能量，远超你的想象。”

慕容云泽别无选择，只能跟上。这条通道比他想象的要长，而且并非直线。它倾斜向下，蜿蜒曲折，墙壁也从粗糙的土石变成了更为坚固的砖石结构，甚至出现了锈迹斑斑的管道。这里似乎是血镇被遗忘的下水道系统的一部分。

走了约莫十分钟，前方出现了一道厚重的金属闸门。孤狼在一旁的墙壁上摸索片刻，按动了一个隐蔽的开关。一阵低沉的齿轮咬合声后，闸门缓缓升起，露出了后面的景象。

门后的世界，让慕容云泽彻底愣住了。

这里不是他想象中阴暗潮湿的藏身处，而是一个宽敞、干燥、甚至可以说……井井有条的地下空间。几十盏白炽灯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虽然也有一丝机油和尘土的味道，但和他刚刚逃离的屠宰场相比，简直如同天堂。

空间被分割成了几个区域。一边是堆放着各种物资的仓库，罐头、压缩饼干、密封的净水桶码放得整整齐齐。另一边则像个简陋的工坊，几台老旧但保养得很好的车床和工作台摆在那里，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更远处，还有几排架子，上面放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瓶瓶罐罐和仪器。

几个人正在各自的区域里忙碌着，听到闸门的声音，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投向孤狼，以及他身后的慕容云泽。这些人的眼神，没有旧城区居民的麻木和绝望，反而带着一种压抑的、随时可能爆发的锐气。

“他就是你说的‘种子’？”一个正在擦拭零件的女人开口了。她大概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工装，短发，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

“蝎子，他通过了考验。”孤狼介绍道，“这位是‘蝎子’，我们的机械师和武器专家。”

蝎子上下打量了慕容云泽一番，没再说话，低下头继续忙自己的事，但慕容云泽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并未完全移开。

“你的计划是什么？”慕容云泽无视了周围的目光，他现在只想知道孤狼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孤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带着他走到了那个摆满瓶罐的区域。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正在一个烧杯里调配着什么。他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草药味。

“医生，给他准备一下。”孤狼说。

被称为“医生”的男人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双眼冷静地打量着慕容云泽，就像在看一件物品。“躺到那张床上去。”他指了指旁边一张铺着白色油布的金属手术台。

慕容云泽心中警铃大作，后退了一步，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匕首。“准备什么？”

“一张新脸。”医生言简意赅地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准备一顿午餐”，“张峰最近在招募一批新人，用来填补他扩张后的人手空缺。尤其是那些在旧城区灰色地带混迹的狠角色，最受他青睐。我们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幽灵’，一个从东区流窜过来的独行杀手，因为得罪了那边的头目，才跑到西区来讨生活。”

孤狼接着补充道：“张峰生性多疑，但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幽灵’，他不会轻易信任。但如果这个‘幽灵’，是在一场他亲眼所见的、血腥的冲突中脱颖而出，并且展现出了他最需要的那种冷酷和高效，他就会动心。”

慕容云泽瞬间明白了他们的计划。这是一个“投名状”的剧本。他们会制造一场冲突，让他以“幽灵”的身份登场，用最残忍的手段解决问题，从而吸引张峰的注意。

“而要完成这一切，第一步，就是让‘慕容云泽’这张脸，彻底消失。”孤狼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平静而残酷。

慕容云泽看着那张冰冷的手术台，看着医生手中那些闪着寒光的镊子和手术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改变容貌，这不仅仅是伪装，这是对他过去存在的彻底否定。

他想起了灯塔上张峰那副伪善的面孔，想起了清洁工死前绝望的眼神，想起了屠宰场里那些被挂起来的人形“货物”。一幕幕景象在他脑中闪过，最终定格在孤狼那句“我们，就是要砸碎这个屠宰场”。

窒息般的沉默中，他缓缓地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

“我需要做什么？”他问。

医生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赞许的微笑。“躺上去，然后……忍住。”

……

那是一段地狱般的经历。

没有麻药。医生说，麻药会影响肌肉的细微反应，导致塑形失败。他只能用几根皮带将慕容云泽的四肢和身体牢牢固定在手术台上，又用一个口枷塞进他嘴里，防止他咬断自己的舌头。

“你的脸部轮廓不错，不需要大动骨骼。”医生一边用酒精棉球擦拭着他的脸，一边冷静地解说，“主要是改变一些关键的识别点。我会加深你的眉骨，让你的眼神看起来更阴沉。用特殊的药剂和针刺，让你的颧骨下方形成一道永久性的疤痕。再调整一下你鼻梁的曲线，最后，改变你嘴唇的厚度。”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慕容云泽的神经上。

当第一刀划破皮肤时，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慕容云泽的身体猛地绷紧，肌肉痉挛，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闷哼。他感觉到的不是锋利的切割，而是一种迟钝的、被强行撕裂的痛楚。

接下来是针刺，无数根细如牛毛的钢针，在他的脸上、肌肉的纹理间穿刺、挑动。每一次挑动，都伴随着一阵酸麻和灼烧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在变成一块不属于自己的、任人揉捏的烂肉。

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与血水混在一起，流进他的眼睛里，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好几次都濒临昏厥，但又被新一轮的剧痛给强行拉了回来。

他死死咬住口枷，牙齿几乎要碎裂。他不能喊叫，不能挣扎，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将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都转化为对张峰、对这个血镇体制的刻骨仇恨。

在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人生。那个刚刚毕业、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大学生；那个被骗入血镇，在绝望中挣扎的血仆；那个为了活下去，一步步变得冷酷无情的催缴人……这些身份，这些面孔，都在医生的手术刀下，被一片片地剥离、割碎。

“慕容云泽”正在死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世纪，那非人的折磨终于停止了。

医生解开了皮带。慕容云泽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手术台上，浑身虚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的脸已经完全麻木，肿胀得像一个发酵的面团，火辣辣地疼。

“好了。”医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接下来是恢复期，大概需要三天。这三天，你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躺着，用这个。”

他将一根管子塞到慕容云泽嘴边，一股带着腥甜味的流质顺着管子流进他的喉咙。是营养液，混合着高浓度的血液。

接下来的三天，慕容云泽就躺在那张冰冷的床上，在半梦半醒之间度过。孤狼和蝎子偶尔会过来，给他讲述“幽灵”的背景故事。

幽灵，二十七岁，出身东区最混乱的贫民窟，从小就是个孤儿。靠着偷窃和打黑拳为生，性格孤僻，心狠手辣。因为在一次地盘争夺中，杀死了东区某个小头目的弟弟，被一路追杀，才逃到西区。他不相信任何人，唯一的信仰就是力量和利益。他擅长使用匕首，一击毙命，从不留活口。

慕容云泽像海绵一样吸收着这些信息。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排演着“幽灵”的言行举止，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走路的姿态。他要将这个虚构的人格，刻进自己的骨子里。

第四天清晨，医生拿来了一面镜子。

“看看你的新样子。”

慕容云泽挣扎着坐起来，接过镜子。当他看清镜中人的那一刻，他握着镜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镜子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脸上的肿胀已经基本消退。眉骨变得突出，在眼窝上方投下一片阴影，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深邃、冷漠。颧骨下方，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破坏了原本清秀的脸部线条，增添了几分凶悍之气。鼻梁更高挺了一些，嘴唇也变得更薄，紧紧抿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酷。

这张脸，和“慕容云泽”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这是一个全新的，只为杀戮和复仇而生的存在。

“很完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那声音比以前更低沉，更沙哑，仿佛声带也被那场手术重塑过。

“现在，你是‘幽灵’了。”孤狼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递过来一套黑色的劲装和一把新的匕首。匕首通体漆黑，造型简洁而致命。“蝎子为你打造的，比你之前那把更好用。”

慕容云泽，不，现在是幽灵了。他接过衣服和匕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穿戴起来。当他站起身时，整个人的气质已经截然不同。那个略带书生气的大学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黑暗中走出的、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杀手。

“计划什么时候开始？”他问。

“今晚。”孤狼的眼中闪烁着精光，“我们收到消息，张峰手下的催缴队今晚要去‘铁锈巷’收缴一批逾期的血供。那里是旧城区最难啃的骨头之一，盘踞着一群亡命徒。按照惯例，张峰的队伍在那里必然会受挫。”

“而那时候，就是你登场的最佳时机。”孤狼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的任务。从现在起，你心里只有一件事——获得张峰的信任。为此，你可以不择手段。”

幽灵点了点头，将兜帽戴上，大半张脸都隐入了阴影之中。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地下的藏身处，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那扇通往外界的闸门。

当他重新踏上旧城区那湿滑的石板路时，夜色依旧粘稠，空气依旧腐臭。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仓皇逃窜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