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区的夜，比任何地方的黑暗都更粘稠。

从“锈蚀之喉”的后门出来，慕容云泽便一头扎进了这片无尽的墨色里。纸条上的字迹在他脑中灼烧，每一个笔画都散发着血腥和危险的气息。

他没有走大路。在旧城区，主干道是为血吏的巡逻队和收尸人准备的。真正的“居民”——那些挣扎在最底层的渣滓、见不得光的交易者、以及像他这样的逃亡者——都潜行在迷宫般的窄巷里。这些巷子是城市的血管，输送着黑暗与秘密。

脚下的石板路湿滑不堪，布满了青苔和不知名的液体。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既要防止滑倒发出声响，也要避免踩进积着污水的坑洼。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杂着腐败与绝望的气味，此刻又增添了几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仿佛整个城区都在缓慢地失血。

慕容云泽将兜帽压得更低，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只融入了夜色的壁虎。他的感官前所未有地敏锐，听觉捕捉着几十米外巡逻队的脚步声，视觉在微弱的光线下分辨着每一处可以藏身的阴影，嗅觉则指引着他向那血腥味最浓重的方向前进。

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催缴人，那个被“晋升”的谎言蒙蔽了双眼的工具。灯塔顶端发生的一切，像一把淬火的锤子，砸碎了他所有的幻想，也锻造出了全新的他。愤怒已经被冷却，沉淀为一种坚硬、冰冷的决心。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然后，让张峰付出代价。

越靠近屠宰场，周围的环境就越发死寂。那些平日里潜藏在暗处的窥探目光消失了，连流浪的野狗都远远避开了这片区域。这里是张峰的禁脔，任何未经许可的靠近，都会被视为挑衅。

终于，一栋庞大而丑陋的建筑轮廓出现在前方。它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沉默而狰狞。这就是旧城区的废弃屠宰场。即便隔着一段距离，那股仿佛能渗透进骨髓的血腥味也变得令人作呕，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类似于金属锈蚀和化学药品的刺鼻气味。

慕容云泽没有立刻靠近。他藏身在一堆废弃的金属货箱后面，像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仔细观察着屠宰场的入口。大门紧锁，但侧面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虚掩着，门缝里透不出任何光亮，像一个择人而噬的黑洞。周围没有任何守卫。

这不正常。张峰既然把这里当成秘密基地，不可能如此疏于防范。唯一的解释是，这种表面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陷阱，一种筛选。真正的防御，在里面。

他握紧了从清洁工尸体上拿来的那把淬毒匕首，冰冷的触感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孤狼既然敢约他来这里，就意味着这里面必然有文章。这是一场赌博，赌注是他的命。

深吸一口气，压下剧烈的心跳，他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出阴影，几步便贴近了那扇虚掩的小门。他没有立刻推门，而是侧耳倾听。门内没有任何声音，死气沉沉。他用匕首的尖端，极其缓慢地将门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更为浓郁的、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涌出。是血，是内脏，是消毒水，还有一种他说不出来的、仿佛灵魂腐烂的味道。他强忍住胃部的翻腾，闪身进入，并立刻将门轻轻带上，让自己重新隐入黑暗。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壁上挂着应急照明灯，投下惨绿色的光，让一切都显得诡异。地面上满是深褐色的污渍，有些地方甚至凝固成了厚厚的血痂。走廊两侧是一排排紧闭的金属门，上面用红漆潦草地标注着“分割室”、“剔骨间”、“内脏处理”等字样。

慕容云泽的目标很明确：三号冷库。

他沿着走廊，脚步轻得像飘落的羽毛。空气中回荡着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像是某种大型制冷设备在运转。除此之外，再无他响。这种极致的安静，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悸。他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头巨兽的消化道，周围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蠕动，等待着将他碾碎。

他很快找到了挂着“三号冷库”牌子的那扇门。与其他门不同，这扇门异常厚重，由整块的钢铁铸成，门边结着一层白霜，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寒气。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一条缝。

孤狼就在里面。或者说，等待他的命运，就在里面。

慕容云泽再次深呼吸，这一次，他吸入的空气冰冷刺骨，仿佛要将他的肺部冻结。他用尽全力，缓缓推开那扇沉重的钢铁大门。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在空旷的屠宰场里显得格外刺耳。门后的景象，让他瞳孔猛地一缩。

冷库内部空间极大，强劲的冷气形成白色的雾霭，在地面上缓缓流动。一排排巨大的挂钩从天花板垂下，上面挂着许多用厚重防水布包裹的“货物”，呈现出不规则的人形轮廓。它们随着冷气的流动微微摇晃，像一群被吊死的幽魂。

慕容云泽的目光扫过全场，没有发现任何人影。孤狼不在这里。

他的心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冷库的正中央，那片唯一的空地上，摆放着一些东西。

他警惕地走过去，脚下的寒气仿佛要渗透进他的鞋底。

空地中央，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笼。笼子里蜷缩着一个人，手脚都被粗大的铁链锁住，嘴里塞着破布，身上满是鞭痕与烙印，气息奄奄，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在铁笼旁边，摆着一张简陋的金属桌。桌上，三样东西在惨绿色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一把黄铜钥匙，看起来正好能打开铁笼的锁。

一把老旧的转轮手枪，枪身布满划痕，但保养得很好，弹仓里清晰可见只有一发黄澄澄的子弹。

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金属盒，盒体严丝合缝，上面有一个极其复杂的密码转盘，似乎需要特定的手法才能打开。盒子旁边，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你的生路，在里面。时间，五分钟。”

看到纸条的瞬间，“啪”的一声轻响，冷库墙壁上一个毫不起眼的红色数字显示屏突然亮起，猩红的数字开始跳动：05:00。

与此同时，一阵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从冷库外面传来，由远及近。

“……妈的，这么冷的天还要巡逻这鬼地方。”

“少废话，张峰大人的命令。听说今天有条‘鱼’跑了，大人很不高兴，让我们把所有出口都看死了。”

“一条‘鱼’？值得这么大动静？”

“谁知道呢，干活吧。先从冷库区这边开始查。”

是张峰的巡逻队！

慕容云泽的血液在瞬间凝固。这是一个局，一个精心设计的考验。孤狼就在某个角落，通过他不知道的方式，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时间、敌人、一个累赘、一个谜题、一件有限的武器。所有元素都齐全了。

他看着笼子里那个人，那人也正用一双充满恐惧和哀求的眼睛看着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救他？用那把钥匙，打开牢笼，然后呢？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累赘，如何逃出巡逻队的包围？这会浪费掉宝贵的时间。

他看向那个金属盒。孤狼说生路在里面。或许里面是逃生的地图，是打开秘密通道的钥匙，甚至是孤狼的下一步指示。集中精力解开它，才是最理智的选择。但这需要时间，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密码。

最后，他看向那把枪。唯一的子弹，是用来杀敌，还是用来……自尽？或者，用来威胁笼子里的人，逼问出什么线索？不，那人看起来比他更无知。

04:30。

外面的脚步声更近了，已经到了走廊的另一头。他们正在逐个房间排查，很快就会到这里。

慕容云泽的大脑飞速运转。他的人生，他所学的一切，他所有的挣扎与求生本能，都在这短短几分钟内被压缩到了极限。

愤怒、恐惧、绝望……这些情绪都被他强行压下。他需要绝对的冷静。

孤狼想看到什么？一个善良的蠢货？一个冷酷的利己主义者？还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

或许都不是。孤狼想看到的，是一个能在这绝境中，找出第四条路的人。

笼子里的人挣扎得更厉害了，他似乎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眼中流露出彻底的绝望。

03:49。

慕容云泽的目光在三样物品之间来回扫视，然后落在了周围的环境上。冰冷的墙壁，高悬的挂钩，那些人形的“货物”，还有地面上用于排放血水的排水沟……

他忽然明白了。这个考验，考的不是选择，而是创造。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他不再犹豫。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枪和钥匙，冲到笼子前。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他飞快地用钥匙打开了沉重的铁锁。

“听着，”慕令云泽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嘶嘶作响的毒蛇，“我不管你是谁，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发出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我就用这颗子弹打穿你的脑袋。”

那人惊恐地连连点头，拔出了嘴里的破布。

“巡逻队还有多久到门口？”慕容云泽问。

“大概……大概两分钟，他们会先检查一号和二号库。”那人声音沙哑地回答。

时间还够。

“很好。”慕容云泽没有去扶他，而是转身冲回桌边，抄起了那个金属盒。他看了一眼复杂的密码锁，根本没打算去解。

他的目光投向了冷库角落里一台巨大的、已经停运的绞肉机。机器的投料口布满了暗黑色的血垢，巨大的螺旋钻头静静地躺在里面，像一头史前怪兽的利齿。

“过来！帮我！”他对着笼子里刚站起来的男人低吼道。

那男人虽然虚弱，但求生的欲望让他爆发出了力量，他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看到那个手动摇杆了吗？”慕容云泽指着绞肉机侧面的一个巨大扳手，“我把盒子塞进去，你用尽全力去转动它！”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慕容云泽疯狂的计划。用绞肉机去破解密码盒！

“快！”

慕容云泽将金属盒用力塞进螺旋钻头和内壁的缝隙之间，用脚死死抵住。男人则扑到摇杆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转动。

“嘎……嘎吱……”

生锈的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冷库里如同惊雷。螺旋钻头缓慢而坚定地转动，巨大的咬合力开始挤压金属盒。

02:10。

外面的脚步声停在了隔壁的二号冷库门口。

“这个也锁着。下一个，三号。”

金属盒开始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慕容云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声音太大了，外面的人肯定会听到！

但他没有退路。

“再快点！”他吼道。

男人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砰！”

一声闷响，金属盒被彻底压扁、撕裂。一个卷成一团的小纸卷从裂口处掉了出来。

得手了！

就在这时，外面的巡逻队也听到了异响。

“什么声音？”

“好像是从三号库里传出来的！”

“不好！快！把门撞开！”

“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铁门被猛力撞击，整个冷库都为之震动。

慕容云泽一把抓起地上的纸卷，迅速展开。上面只有两个字：“挂钩”。

挂钩？

他猛地抬头，看向天花板上那些悬挂着人形“货物”的挂钩。其中一个挂钩，在惨绿色的灯光下，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同。它的链条连接处，似乎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环扣。

“快！上去！”慕容云泽指着那个挂钩，对身边的男人命令道。

此时，冷库的大门正在遭受第二次、第三次猛烈的撞击，厚重的门板已经开始变形。

男人手脚并用，攀着旁边固定的铁架，手忙脚乱地朝那个挂钩爬去。

慕容云泽则举起了手中的枪。他没有对准大门，而是对准了头顶斜上方的一根粗大的制冷管道。那管道上结满了厚厚的白霜，看起来脆弱不堪。

“哐——当！”

大门的门锁被彻底撞坏，一道缝隙裂开，几道手电筒的光柱扫了进来。

就在巡逻队准备挤进来的瞬间，慕容云泽扣动了扳机。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封闭的冷库中回荡，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制冷管道的脆弱连接处。高压的制冷剂瞬间泄露，发出尖锐的嘶鸣，化作大片浓烈的白色寒雾，如同雪崩一般喷涌而出！

“啊！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好冷！”

门口的巡逻队员猝不及防，被超低温的寒雾喷了个正着，瞬间被冻僵，视线也完全被遮蔽。

趁着这个混乱的瞬间，已经爬到位置的男人用力拉下了那个环扣。

“轰隆隆……”

一阵机关的响动，慕容云泽身后的地面，一整块地板竟然向下翻转，露出一个黑漆漆的通道。

“跳！”他对着男人大吼一声，自己则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进去。

男人也紧随其后跳下。他们刚一落地，头顶的暗门便迅速合拢，将所有的混乱与嘶吼都隔绝在外。

通道里一片漆黑，只有冰冷的空气和无尽的死寂。

慕容云泽大口地喘着粗气，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同时涌来。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黑暗中，一个脚步声缓缓靠近。

接着，“啪嗒”一声，一盏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芒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普通到丢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唯一的特点，是他的眼神，冷静、深邃，像一口古井，仿佛能看透人心。

“不错。”男人开口了，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赞许，“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趣。”

慕容云泽看着他，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孤狼。

“考验结束了？”慕容云泽的声音有些沙哑。

“考验，从你决定来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孤狼淡淡地说道，“而刚刚，只是最后的收尾。”

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个同样惊魂未定的男人，说道：“你可以走了，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会有一个出口。记住，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个男人如蒙大赦，对着孤狼和慕容云泽连连鞠躬，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通道的深处。

通道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为什么要设下这个局？”慕容云泽问。

“因为我要找的，不是一个只想活命的懦夫，也不是一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疯子。”孤狼走到他面前，油灯的光映着他的瞳孔，“我需要一个伙伴。一个在绝境中，既能保持理智，又敢于打破规则，还能保留一丝人性的伙伴。”

他开始分析慕容云泽刚才的每一个选择。

“那把枪，是‘暴力’的诱惑。只有一个子弹，象征着匹夫之勇的局限性。你没有用它去攻击一扇你打不开的门，而是用它制造了混乱，为自己赢得了时间。你懂得，工具的价值在于如何使用它。”

“那个囚犯，是‘人性’的考验。你救了他，但没有被他拖累。你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却没有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你明白，善良不是无脑的牺牲，而是有前提的。”

“那个盒子，是‘规则’的束缚。密码锁就是规则。你没有浪费时间去遵守它，而是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摧毁了它，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你证明了，你有打破规则的决心和能力。”

孤狼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慕容云泽的内心。慕容云泽第一次感觉到，有人能如此彻底地看透自己。

“你通过了，慕容云泽。”孤狼最后总结道。

“你到底是谁？你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慕容云泽沉声问。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我们是一群……不愿意当‘材料’的人。”孤狼的眼神变得深沉，“你以为，只有张峰在炼制血精吗？不，他只是流水线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工头。整个血镇，从序列六的血吏，到序列五的血主，甚至……高高在上的血神，都在这条食物链上。”

这个真相，比慕容云泽在灯塔上得知的，要残酷、绝望千百倍。

“所谓的晋升序列，不过是一个巨大的骗局。它的目的，就是筛选出最优质的‘牲畜’，然后一级一级地向上供奉。你往上爬得越高，你的‘价值’就越大，离被端上餐桌的日子，也就越近。”

慕容云泽感到一阵窒息。他曾经为之奋斗、挣扎、甚至不惜泯灭良知的一切，到头来，只是一个通往屠宰场的阶梯。

“我们，就是要砸碎这个屠宰场。”孤狼的语气变得无比坚定，“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我们要推翻这套吃人的体系，我们要……弑神。”

“弑神……”慕容云泽喃喃自语，这个词汇太过疯狂，太过遥远，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

“觉得不可能？”孤狼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任何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都是从内部开始崩塌的。而你，就是我们插进张峰心脏的一根钉子。”

“我？”

“对。”孤狼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现在，整个血镇都认为你已经死了，死在了灯塔，或者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张峰为了掩盖真相，必然会这么宣传。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凑近慕容云泽，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欢迎加入‘逆流’，慕容云泽。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回到张峰的身边。但这一次，你不再是他的猎物。”

孤狼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

“你要成为，猎杀他的猎人。”

三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