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露还凝在青石板的凹处,苏府角门便被轻轻叩响,那声音轻得像蝴蝶振翅。门房掀开半扇木门,见宋绣娘的徒弟正抱着个朱漆描金匣立在晨光里
匣面缠的红绸被露水浸得半透,金线绣的并蒂莲在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裹着蜜糖的琥珀,又似将天边的朝霞揉进了绸缎
那徒弟见了人,慌忙整了整衣襟,躬身道:“劳烦通报,宋娘子赶了几夜工,把苏小姐的三件旗装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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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林恰在此时从抄手游廊过来,竹篮里新摘的茉莉还沾着晶莹的水珠,清甜的香气混着晨雾弥漫开来。她闻言示意门房退下,亲自接过匣子。指尖触到匣面精美的雕花时,竟隔着木质都能感受到内里绸缎的柔滑,仿佛触到一汪春水
她轻轻掀开匣盖一角,三道流光顿时溢出,那用的云锦在晨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像把晚霞、碧波和晴空都裁进了这方小匣。云林匆匆扫视针脚,见领口处海棠花瓣的金线勾边严丝合缝,荷叶叶脉的丝线纹路清晰,梨花枝干的枯墨针法苍劲,便从袖中取出十两银子递过去
那徒弟接过银子时手都在颤,再三谢过才欢天喜地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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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林捧着匣子穿过月洞门,见若璃正坐在梳妆台前摆弄新得的珠钗。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在她指间转着圈,鬓边斜插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映得她侧脸愈发莹白。“小姐,旗装送来了。”云林将匣子搁在紫檀木桌上,铜锁扣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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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转头时,珍珠步摇的流苏扫过肩头,她笑着起身:“倒比预想的快。”目光掠过桌面时,忽然想起前日荷塘边的新荷,“说起来,用湖水绿的绸缎来绣定是好看的。”说着已走到桌边,纤指抚过匣子上的缠枝纹锁扣,轻轻一旋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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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香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匣中捧出第一件旗装。水红色的云锦展开时,仿佛有流霞在屋里淌过,引得梁上的燕子都探出头来瞧
只见那垂丝海棠从领口便开始蔓延,沿着斜襟蜿蜒而下,绕过腰线,一直铺展到裙摆,活像在锦缎上生了根、发了芽。每片花瓣都用三四种丝线叠绣而成:最底层是沉郁的朱砂红,似凝结的晚霞,透着厚重;往上晕着娇嫩的胭脂色,如少女羞涩的红晕,柔美至极;边缘又用金线细细勾了圈,日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竟像有火焰在花瓣上跳跃
那些凸起的金线绣得极有筋骨,让花瓣微微鼓着,似要冲破绸缎的束缚,在屋里绽放开来。花蕊处,密密缀着米粒大的珍珠,白润圆润,随着云香托举的动作轻轻颤动,折射出七彩的光,比画中更添了几分灵动,仿佛能闻到海棠清甜的香气
叶片用石绿丝线掺了孔雀羽线,叶脉间泛着细碎的幽蓝,在水红锦缎的映衬下,像极了晨露未干的春日枝桠,既艳得夺目,又带着几分野趣,仿佛下一秒就会有蝴蝶飞来停驻
紧接着,云香又捧出第二件水绿色云锦旗装。展开的刹那,仿若有一汪荷塘在眼前铺陈开来。墨色荷叶用靛青与石绿丝线层层叠绣,每一针每一线都细致入微
边缘以金线勾勒出翻卷的弧度,栩栩如生,叶脉处还缀着细小的珍珠,宛如凝结的晨露,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粉白的荷花最是惊艳,花瓣从根部的藕荷色渐变为边缘的莹白,过渡自然,毫无痕迹。每片花瓣尖端竟嵌入极细的银丝,随着动作轻晃,恰似阳光掠过荷瓣时泛起的粼粼波光,灵动而唯美。荷叶间穿梭的红鲤更是一绝,鱼鳞用渐变的金线细密铺陈,一片叠着一片,立体感十足;鱼尾处掺着孔雀羽线,游动时竟泛着幽幽蓝光,仿佛真的在水中畅游,要从旗装上跃出来一般
整幅画面栩栩如生,让人仿佛置身于夏日荷塘边,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和清脆的蛙鸣。
“小姐的丹青就是好,让宋娘子照着绣就已经惊为天人了!”云香一边给若璃扇风,一边瞪大了眼睛,满脸惊叹。若璃看了一眼,随口问道:“嗯,不错,另一件呢?”
云香轻手放好手里的水绿色衣裳,缓缓捧起最后一件天青色旗装。那幅旗装上,满树梨花恍若从水墨画中走出
老梨树的枝干以枯墨色丝线勾勒,每一道线条都苍劲有力,树皮皴裂处特意留白,透出底下天青缎的底色,宛如被岁月磨洗的青铜,带着古朴的韵味。梨花则用五种不同层次的白丝绣成:内层暖白似裹着月光,柔和而温暖;外层冷白若覆着薄霜,清冷而高洁;花瓣边缘还用极淡的烟粉线轻扫,仿佛被春风吻过的痕迹,增添了几分柔美
最绝的是,花枝间还缀了透明的琉璃珠子,远看似未落的雨滴,晶莹剔透;近看又如悬在枝头的冰晶,在光线的照射下闪烁着光芒,随着步履轻摇,整棵梨树都有了“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灵韵,仿佛能感受到微风拂过,梨花飘落的诗意场景
“针脚倒是齐整。”若璃垂首轻笑时,鬓边玉簪晃了晃,像有只白蝶停在发间。她端起桌上的玛瑙茶盏,抿了口冰镇的玫瑰露,清甜的香气漫过舌尖,“赏了是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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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男声已穿透雕花槅扇:“这件梨花的好!”话音惊得梁上栖着的燕雀扑棱展翅,云林手中的天青色旗装微微一颤,慌忙将流光溢彩的绸缎挂上湘妃竹衣架,福身行礼:“二公子。”云香亦跟着屈膝,鬓边绢花随着动作轻晃
月洞门外传来玉带环佩相击的叮当声,苏逸霄一袭月白暗纹长衫已迈过门槛,晨光将他身后的影子拉得修长
他负手而立,腰间羊脂玉坠在天青缎旗装的映衬下更显温润,目光扫过那三件衣架上的旗装,尤其是那满树以五色银丝绣就的梨花,瞳孔里映着琉璃珠串成的“晨露”,由衷赞叹:“璃儿的丹青愈发好了!”
若璃起身,蝶形步摇上的珍珠流苏轻颤如星子坠落,她嗔笑:“哥哥又偷听人说话!”可绯红的耳尖与止不住上扬的唇角,却将欢喜泄露无遗
苏逸霄缓步上前,藏蓝色皂靴踏过青砖悄无声息,他的指尖悬在绣着冰裂纹的梨树枝干上方,似怕惊扰了这凝固的春色,喟叹道:“宋绣娘这盘金绣与打籽绣用得出神入化,竟把你画里梨花带雨的清愁都绣活了。”说着,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的暮春,六岁的若璃攥着沾满墨汁的羊毫追着他跑,小脸花猫似的嚷着要学画梨花
如今眼前的少女亭亭玉立,笔下的繁花跃然绸缎,苏逸霄望着妹妹发间晃动的玉簪,眼底泛起柔波,恍惚间那团追着柳絮跑的小小身影,竟与眼前人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