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立在梅树下,目光穿过纷飞的雪絮,落在缀满冰晶的红梅上。枝桠上凝结的薄雪簌簌坠落,恍惚间竟与记忆里纯元皇后鬓边的珍珠重合
他伸手接过若璃手中的羊角宫灯,灯影在雪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晕,与苏培盛等人提着的宫灯连成蜿蜒的金链
“这是纯元最爱的红梅。”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灯柱,在寂静的梅园里发出细微声响
若璃望着枝头傲然绽放的红梅,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纯元皇后一定是位不愿随波逐流的女子。”她的指尖抚过覆雪的梅枝,冰晶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胤禛侧头看向她,墨色瞳孔映着跳动的烛火:“为何?”
“因为红梅便是如此。”若璃轻声吟诵,“虬枝横卧倚云栽,玉骨冰肌映雪皑。不羡桃夭争暖日,独将清韵报春回。”她拾起落在斗篷上的红梅,花瓣上的雪粒簌簌坠入掌心,“红梅是报春的花,纯元皇后爱它,想必也是盼着新的生机——春天是一切的起始,皇后娘娘定是个极热爱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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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凝视着她鬓边晃动的珍珠流苏,忽然想起王府初见时,纯元也是这般站在梅树下,将红梅别在发间。“你这诗写得好。”他的声音难得柔和,“她做嫡福晋时,常说‘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说到此处,喉头微微发紧,“当年她入府那日,也是这样的雪天。朕至今难忘她掀开轿帘,红梅落满肩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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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起若璃斗篷上的白狐毛,她望着胤禛眼中转瞬即逝的怅惘,忽然明白这份超越君臣的亲近,或许正因他将自己当作了可以寄托思念的晚辈,在这冰冷的后宫里,共享一段关于红梅与故人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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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抬手示意苏培盛,太监心领神会,旋即折下几支开得正盛的红梅。嫣红的花枝还凝着冰晶,被辛夷双手接过时,几片花瓣轻轻落在她藏青比甲上。“拿回去插瓶。”胤禛望着若璃,语气难得柔和,又转头看向苏元等人,“仔细着伺候,若磕着碰着,仔细你们的皮。”
待帝王身影消失在九曲回廊尽头,宫灯摇曳的光晕逐渐被夜色吞没,只余雪地上两行深深浅浅的足印。若璃裹紧斗篷,望着漫天纷飞的细雪,轻声道:“家宴上肯定有好多红梅插瓶装饰,不然皇上不会来倚梅园怀念纯元皇后。”
辛夷笑着点头,鬓边银簪随着动作轻晃:“娘娘聪慧。”她垂眸看着手中红梅,灯笼昏黄的光影里,花瓣上的残雪泛着微光。方才在倚梅园相遇时,莞常在低头行礼的模样,的确与记忆里纯元皇后有五分相似
但她不过垂眸掩住眼底冷意——皇上既已命她此生只忠于若璃,那些替身腌臜事,又何必污了娘娘的耳朵。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花枝,辛夷在心底冷笑,任后宫风云变幻,她自守着永寿宫这方天地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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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宫
“你说皇上没遇到甄嬛?”家宴结束回到景仁宫的宜修在内室边摘耳环边问着剪秋
她早就想利用甄嬛和华妃对上,可惜甄嬛病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让她有了去倚梅园的心思,夜晚雪中红梅,五分相似的容貌,足以让甄嬛受宠对上华妃
“也间接遇到了……”剪秋把除夕夜晚上倚梅园甄嬛遇到瑾妃的事说了,那是她花费一番心思打听到的
宜修闻言先是一怔,指尖捏着的鎏金护甲微微发颤,片刻后却缓缓舒展开眉眼,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没关系。”她将手中护甲轻轻搁在妆奁上,声音不疾不徐,“瑾妃把那张小像给了皇上,只要甄嬛还有那张脸,她就一定能在皇上心里留下印象。”眼中闪过算计的幽光,“那张酷似姐姐的面容,便是最好的引线。待皇上想起今日种种,不愁甄嬛不入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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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胤禛御笔封缄。苏夫人手持镶金错银的腰牌,踏着残雪入了宫墙。红墙黄瓦间宫灯摇曳,檐角冰棱折射着细碎日光,将长廊染成一片晶莹
她首站便是寿康宫。太后斜倚在黄花梨榻上,见苏夫人盈盈下拜,忙抬手笑道:“快起来,瞧瞧这是谁家的诰命夫人,倒比往年更精神了。”宫女捧上的白玉盏里,普洱正腾着热气,“瑾妃在宫里一切都好,每日晨昏定省从不落下,还作诗来给哀家解闷。”
苏夫人眼眶微热,虽然心知那是客套话,自家姑娘怎么可能每日晨昏定省,但还是伏地叩首:“承蒙太后娘娘照拂,若璃这丫头性子憨直,还望您多担待。”话音未落,太后已亲手将她扶起,腕间翡翠镯子撞出清响:“说的哪里话,哀家倒盼着她常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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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太后,苏夫人踩着积雪转至景仁宫。宜修端坐在凤纹宝座上,鬓边东珠随着行礼的动作轻晃:“苏夫人年节还亲自入宫,可见对瑾妃的挂怀。妹妹在永寿宫诸事顺遂,倒让本宫省心不少。”二人虚与委蛇,从年节宫宴聊到江南时新的料子,待寒暄毕,日头已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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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行至永寿宫,朱红宫门前早立着道纤瘦身影。若璃身着海棠红织金旗装,斗篷上的白狐毛沾满细碎雪粒,远远望见母亲,眼眶瞬间红了:“娘!”苏夫人快步上前,指尖抚过女儿冻得发红的脸颊,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瘦了,让母亲好好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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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将苏夫人引入永寿宫内室,亲手放下湘妃竹帘隔绝寒气。暖阁内红泥小火炉煨着银丝炭,博山炉里沉香袅袅,墙角新换的红梅开得正好,将窗纸映出点点嫣红。她扶着母亲在铺着貂绒软垫的榻上坐下,顺手把嵌螺钿手炉塞进母亲掌心
“宫里日子倒也安稳。”若璃歪着头轻笑,鬓边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晃,“每日晨起临摹《灵飞经》,午后在宣纸上泼墨画梅,兴致来了便照着古方调制胭脂。前些日子二哥差人送了几本江南话本子,里头的故事新奇有趣,倒让我消遣了好些时日。”
苏夫人望着女儿案头摊开的诗稿,墨迹未干的宣纸上题着咏梅绝句,旁边搁着半干的胭脂膏子,琉璃盏里还盛着玫瑰汁液。“那些话本子......”她刚要开口,便听若璃接着道:“二哥眼光越发好了!什么《浮生记》《南柯梦》,里头的奇情轶事比戏文精彩百倍,我连着三日看到戌时才肯歇。”
“你呀,”苏夫人笑着点了点女儿额头,“料子可够用?若缺什么尽管说。”
“哪能缺呢!”若璃拉着母亲走到箱笼前,掀开最上层绣着并蒂莲的云锦,各色绸缎流光溢彩,“您瞧,蜀锦、宋缎、倭缎,我不过裁了些边角料做香囊,箱底的连封条都没拆。倒是想着等天暖和了,照着古画里的样式做几身襦裙,再配您给的点翠头面......”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云香的通报声。若璃望着母亲眼底的担忧,反手握住那双布满细纹的手:“不过是寻常琐事,左右闭宫日子清闲,我自有分寸。”她指着案上刚制好的胭脂,“等会儿给您装两盒带回去,比外头铺子的颜色鲜亮多了。”
若璃转身从雕花檀木柜中取出红漆描金食盒,掀开层层屉格:“这是女儿近来写的诗稿,还有照着御花园景致画的山水,绣品都收在最底层。”她小心翼翼捧出一件月白色缎面大氅,针脚细密的缠枝莲纹在烛光下泛着微光,“这衣裳是照着娘的尺寸绣的,料子用的是您陪嫁的软烟罗,胭脂水粉也都按着您的喜好调配的。”
苏夫人抚摸着大氅上栩栩如生的金线绣纹,眼眶微微泛红。若璃又变戏法似的拿出几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塞进母亲袖中:“里头装着女儿制的香丸,驱蚊提神都管用。”
母女俩絮絮叨叨又说了许久,从家中姊妹的婚事聊到新得的花样子。苏夫人望着女儿眉眼间的从容安然,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等下次宫中年节,娘再递牌子进来瞧你。”
若璃点点头,替母亲紧了紧斗篷上的毛领。永寿宫门口,她目送着母亲的轿辇缓缓转过宫道,宫灯的光晕渐渐缩小成一点昏黄。寒风卷起她鬓边碎发,她仍立在原地,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墙转角,才转身回殿,望着空荡荡的软榻,轻轻叹了口气
……
云香托着缠枝莲纹银盘,里头白玉碗盛着刚炖好的玫瑰甜羹,氤氲热气裹着花香散开。“娘娘且用些,厨房新制的糖霜,拌着鲜玫瑰花瓣熬的。”她半跪着将甜羹搁在炕桌上,鎏金勺碰出清脆声响
若璃蜷在铺着灰鼠皮褥子的榻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母亲留下的荷包。辛夷跪坐在脚踏上,轻轻替她揉捏酸胀的小腿:“夫人瞧着精神矍铄,府上定是一切安好。娘娘若是念着,待春和景明时,夫人保准又来瞧您。”
云林则捧着新裁的蜀锦料子候在一旁,见若璃抬眸,忙展开艳若朝霞的绸缎:“这匹‘醉流霞’最衬娘娘肤色,明儿个裁件披风,等赏雪时穿正好。”
甜羹的暖意从喉间漫开,若璃望着跳动的烛火轻笑:“难为你们变着法子哄我开心。”她舀起一勺甜羹,玫瑰花瓣在琥珀色汤汁里沉浮,“去把笔墨拿来,方才得了几句诗,倒要记下来。”话音未落,三个宫女已各自忙碌开,暖阁里又响起研墨的细响与布料摩挲声,将离别的怅然悄然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