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圆明园的秋意更浓了些。若璃换了身天青色的汉服裙,梳着温婉的堕马髻,簪上那支青月鸾凤簪,正懒洋洋地躺在廊下的软榻上晒太阳,一本画本子盖住脸,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不远处,富察·傅恒与佟佳·巴图、董鄂·卓林等人正轮流值岗。旗人子弟自幼练骑射,耳力本就过人,辛夷的话语虽轻,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他们耳中
几人脚步默契地放缓,目光不经意地往廊下瞥了瞥,又很快收回,只是握着佩刀的手紧了紧
忽然,辛夷的身影稳步走来,在榻前站定,低声道:“娘娘,宫里来消息了,富察贵人小产了。”
画本子从若璃脸上滑落,她猛地坐起身,眼里满是讶异:“啊?怎么好好的就没了?”
“听说是皇后娘娘在景仁宫设了赏花宴,”辛夷垂眸回话,“席间富察贵人被猫惊到,恰巧莞贵人也被那猫吓着,扑到了富察贵人身上。富察贵人因此动了胎气,孩子没保住。倒是莞贵人,事后被诊出有孕了。”
若璃怔了怔,半晌才喃喃道:“富察贵人这也太倒霉了……好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她想起那位富察贵人,虽与傅恒不同支,却也是个安分的,怎么偏偏遭了这祸事
若璃想到此处,不禁开口:“富察贵人怕是恨死莞贵人了。她的孩子没了,莞贵人的肚子却突然有了,人都是会迁怒的,更何况是个孩子。”随即顿了顿,呢喃着,“还是除了皇后,唯一一个满军旗妃子的孩子……”
……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砸在侍卫们心头。富察·傅恒的指尖在佩刀上掐出一道浅痕,他虽与富察贵人不同支,却深知在这后宫,满军旗的子嗣本就金贵,如今没了,不知又要掀起多少波澜
佟佳·巴图闷哼一声,低声对卓林道:“这事儿……听着就堵心。”董鄂·卓林眉头紧锁,望着宫墙的方向,眼底一片沉沉——后宫的风雨,竟连这远在圆明园的角落都能吹到
……
廊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若璃拢了拢裙摆,忽然觉得这秋日的阳光,似乎也带了点说不清的凉意
侍卫们沉默地立着,没人敢接话,只那风声里,仿佛藏着无数宫闱深处的无奈与寒凉
……
辛夷垂眸,又补了一句:“宫里还传,莞贵人已晋封莞嫔了。”
若璃更讶异了,眉梢微蹙:“她升得这样快?就因为有了身孕?那富察贵人呢,白白没了孩子,皇上就没给些补偿?”
辛夷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娘娘该知道,有时候皇上的心意,比什么都重要。”
若璃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软榻的锦缎,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怅然:“照这样看,等她生下孩子,怕是就要封妃了。”
“皇后绝不会让莞嫔封妃的。”辛夷的语气笃定,带着几分后宫生存的清醒
若璃猛地一怔,忽然想起刚入宫那年的除夕夜,她在倚梅园偶遇甄嬛,当时漫天飞雪里,那人站在红梅下,身影清绝——而纯元皇后最爱的,正是红梅。一个念头窜上心头,她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问:“那莞嫔……是不是像纯元皇后?”
话音虽轻,富察·傅恒几人却听得一清二楚,握着佩刀的手不由更紧了,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辛夷先是摇头,随即又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眉眼间有五分相似,性子里头,也有五分像……这就够了,足够让她升得比旁人快得多。”
若璃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眼里满是震惊:“我的天哪,原来她手里竟藏着这样一张压箱底的王牌……”
廊下一时静得只剩下风声,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若璃脸上,映出她复杂的神色。侍卫们沉默地立着,谁都没敢接话——纯元皇后是宫里的禁忌,这层隐秘一旦被点破,背后藏着的,恐怕是更深的波澜。连那秋日的风,都仿佛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
“那莞嫔自己知道吗?”若璃转头看向辛夷,眼里满是探究
辛夷斟酌着回道:“依奴婢看,莞嫔十有八九是不知道的。她平日里行事坦荡,倒不像是揣着这般心思的模样。只是她身边那个叫槿汐的婢女,是宫里的老人了,怕是见过纯元皇后的……”
若璃闻言,轻轻“啊”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榻沿:“这么说来,她岂不是成了替身?”
她忽然想起那些画本子里的情节,忍不住喃喃道,“那些话本里写的替身故事,竟真的在眼前上演了……”
廊外的风似乎更凉了些,吹得桂叶簌簌作响。富察·傅恒几人听着这话,神色愈发凝重——他们虽在宫外当差,却也知晓纯元皇后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若莞嫔真是凭着这“相似”得势,往后的路,怕是比画本子里写的还要难走
若璃望着远处宫墙的方向,忽然叹了口气:“若是不知晓,倒还罢了;若是哪日知道了,这日子该怎么过呢……”
辛夷没再接话,只是默默地为若璃添了些热茶。阳光下,那茶盏里的热气袅袅升起,却驱不散这廊下悄然弥漫开的几分怅然
……
若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似是想通了其中关节:“说起来,甄嬛终究是汉军旗出身。你我都清楚,我大清开国至今,还从没有过汉军旗出身的皇后。皇上纵然再宠她,若没有泼天的不世之功,想抬旗都难如登天——满朝上下,能从汉军旗抬入满军旗的,数来数去也只有佟佳氏那一例,还是因着军功与联姻的双重缘故。”
她看向辛夷,语气里多了几分了然:“如果皇后把这层关节看得透透的,那便好办了。华妃与莞嫔如今势成水火,两方斗得越凶,皇后反倒越能稳坐钓鱼台,坐收渔利。毕竟,无论她们谁胜谁负,都动摇不了她乌拉那拉氏的根基。”
富察·傅恒几人听着,暗暗点头。佟佳·巴图粗声接了句(声音却刻意放轻):“娘娘说得是,旗分这道坎,可不是圣宠就能轻易迈过去的。”董鄂·卓林也抿了抿唇——后宫的争斗,从来都不只是女人间的恩怨,背后还牵着旗籍、家族、权势,比画本子里写的复杂多了
……
若璃指尖在茶盏沿轻轻划着圈,眉头又微微蹙起:“不过怕就怕……皇后拎不清。”
她抬眼望向宫墙的方向,语气里多了几分深虑:“能在自己的景仁宫,让一个怀着孕的妃子平白小产了,这事说出来总有些蹊跷。依我看,怕是皇后她自己心里,也藏着别的心思,未必全是坐山观虎斗那么简单。”
辛夷在旁垂眸道:“娘娘是说……皇后或许也动了手?”
“不好说。”若璃摇摇头,“但人这东西,最不能逼。一旦把对方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触底反弹的力道,往往能掀翻许多东西。”
她顿了顿,继续道:“皇后要是真拎得清,就该明白,眼下最该做的是压着甄嬛的妃位,让她与华妃接着斗——华妃虽无子,却有个手握兵权的哥哥年羹尧,根基扎实得很;甄嬛刚晋嫔位,怀着孕势头正盛,两人旗鼓相当,斗起来才最能互相牵制。可若是偏要赶尽杀绝,把甄嬛逼到绝路……”
话没说完,廊下已是一片寂静。富察·傅恒几人听得心头一凛——他们虽身在园外,却也知道年羹尧的权势有多惊人,若真让后宫的争斗牵扯到前朝,那可就不是“热闹”二字能了得的了
若璃轻轻叹了口气,将茶盏放在小几上:“罢了,想这些也无用。咱们守好自己的本分,比什么都强。”
风穿过桂树,叶子沙沙作响,倒像是在应和她的话。这宫墙里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能做的,或许也只有在风浪未起时,守好眼前这片刻的安宁
……
廊下的寂静被一阵秋风打破,吹得榻边的湘妃竹帘簌簌作响。若璃抬手将帘子掖好,目光落在远处湖面的残荷上,那些枯梗在风里摇摇晃晃,倒像是这宫里人的命运,看着硬朗,实则身不由己
“富察贵人没了孩子,往后在宫里的日子怕是更难了。”若璃轻声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本就不是得宠的性子,这下连唯一的指望都没了……”
辛夷在旁道:“听说皇上赏了些金银绸缎,也算有个体面。只是这后宫,没了孩子傍身,终究是浮萍。”
富察·傅恒听得这话,握刀的手又紧了紧。他想起自家那些旁支的姐妹,入宫后大多寂寂无名,能平安终老已是幸事。这满军旗的身份看似金贵,有时反倒成了枷锁——就像富察贵人,不过是失了个孩子,背后牵扯的却可能是整个家族的颜面
佟佳·巴图忍不住低声对卓林道:“这宫里的孩子,怎么就这么金贵又这么脆?前阵子还听说哪个小主有孕,转头就没了动静。”
董鄂·卓林没接话,只是望着宫墙的方向出神。他忽然想起昨儿休沐时,在街上听书先生讲的《狸猫换太子》,那时只当是戏文,如今听着这后宫的事,竟觉得戏文里的荒唐,或许都藏着几分真
若璃拿起榻上的画本子,却没再盖回脸上,只是随意翻着。书页上画着侠客纵马江湖,何等潇洒,再想想这宫墙里的人,连生个孩子都要步步惊心,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咱们在园子里,好歹能喘口气。”她合上书,对辛夷笑道,“吩咐厨房晚上做些酸汤面吧,酸酸爽爽的,解解这心头的闷。”
辛夷应了声,转身往厨房去了。风里的桂香似乎淡了些,混着远处传来的晚钟,添了几分暮色的沉郁
富察·傅恒值完岗换班时,特意往廊下瞥了一眼。若璃正歪在榻上,手里剥着橘子,阳光落在她发间的青月鸾凤簪上,泛着柔和的光。那模样,倒像是把方才那些沉重的心思,都随橘子皮一起剥掉了
他忽然觉得,能在这园子里守着这样一位主子,听她说说笑笑,讲讲宫里的趣闻和无奈,或许也是件幸事——至少,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宫闱之外,寻到片刻的安稳
暮色渐浓,万方安和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着廊下的桂树,投下斑驳的影。厨房里飘来酸汤面的香气,混着淡淡的橘香,总算驱散了些许秋日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