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尘走出殿门,目光先落在廊下侍立的侍卫们身上。三十多人分站两侧,个个身姿如松,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腰间佩刀泛着冷冽的光,刀鞘上的暗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眼神警惕却不张扬,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猎豹,安静中藏着力量
他视线缓缓扫过:佟佳·巴图站在东侧,腰杆挺得笔直如枪,虽面相憨厚,络腮胡下的下颌却绷得紧实,眼神透着股让人安心的踏实
瓜尔佳·景瑞挨着董鄂·卓林,嘴角噙着点未散的笑意,见他看来,悄悄收了几分神色,脊背挺得更直,更显端正
伊尔根觉罗·明安与那拉·舒敏分守两侧,前者目视前方,睫毛都少动一下,后者指尖轻捻着轮值表的边角,指腹蹭过粗糙的纸页,皆是一丝不苟的模样
……
苏逸尘微微点头,眼底掠过一丝赞许——这些年轻人守在这儿,将万方安和护得妥帖,连檐角的铜铃都只在该响时轻晃,倒也不负所托
目光最终停在富察·傅恒身上。少年站在离殿门最近的位置,肩背绷得愈发笔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侧脸线条利落,下颌线绷出青涩却倔强的弧度。只是方才在殿内听若璃提起他时,耳尖悄悄爬上的红意还未完全褪去,此刻迎着自己的目光,虽依旧端正,指尖却下意识摩挲起刀柄的纹路,指腹反复蹭过那几道熟悉的刻痕,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局促,像被先生点名的学子
苏逸尘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里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别的,抬手环住他的肩,轻轻拍了拍,力道不重,却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复杂意味
富察·傅恒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耳根的红瞬间漫到脸颊,连呼吸都乱了半拍,胸腔里的心跳得像打鼓,只能垂首低声道:“大将军。”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紧绷
苏逸尘没再多说什么,松开手,转身带着随从大步离去。青石板上的脚步声笃笃作响,渐远,很快消失在月门后,像一滴墨融进了水里
廊下一时静了静,连风都停了半分。董鄂·卓林忍不住凑到富察·傅恒身边,压低声音,眼里满是好奇,像只探头探脑的松鼠:“傅恒,大将军这是怎么了?方才看我们几个都好好的,怎么到你这儿就叹气又拍肩的,怪透着的。”
话音未落,伊尔根觉罗·明安在一旁轻咳一声,那声咳像块小石子投进水里,沉声打断:“卓林,军中规矩,不该问的别问。做好分内事就是。”他目光扫过富察·傅恒泛红的耳根,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下,示意他不必多言
……
董鄂·卓林撇撇嘴,虽还有些疑惑,却也识趣地闭了嘴,只是眼珠还在傅恒脸上打转
富察·傅恒望着苏逸尘离去的方向,肩上仿佛还残留着那点温度,心里却像被风拂过的荷塘,漾开一圈圈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发颤
富察·傅恒望着苏逸尘远去的方向,心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回殿内,眼角的余光越过门槛,落在那抹天水碧的身影上——若璃正低头与云林说着什么,软烟罗的裙摆垂落在青砖上,像一汪轻轻晃动的春水,发间的珠钗偶尔闪一下光,看得他心头微漾,方才褪去些的热意又悄悄爬上耳根,像被夕阳烤暖的石子
他看得有些出神,连指尖摩挲刀柄的动作都慢了半拍,目光黏在那抹身影上,像被磁石吸住
身侧的伊尔根觉罗·明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他不动声色地往傅恒身边靠了半步,手肘极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力道不大,却足够让走神的人回神
富察·傅恒猛地回神,对上明安递来的眼神——那目光沉静,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警示,眼角微微往殿内偏了偏,又迅速收回,意思再明白不过:收收心,别这么明显
富察·傅恒脸颊微热,连忙收回目光,重新挺直脊背,只是耳尖的红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像抹不去的朱砂痣
明安见他收敛了些,才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像风扫过草叶:“大将军看在眼里,或许只当是少年人敬慕,不会多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外的回廊,那里偶有往来的宫监,语气沉了沉,“可这万方安和之外,多少眼睛盯着?娘娘虽长居圆明园,不必回那深宫,可你的心思若露了半分,传到不该听的人耳朵里,最先被攻讦、最难自处的,只会是娘娘。”
最后几个字像小石子,轻轻砸在富察·傅恒心上,漾开一阵发麻的疼。他攥紧了刀柄,指节泛白,方才那点朦胧的悸动瞬间被清醒压了下去,像被泼了盆凉水
是啊,他是谁?不过是护在廊下的侍卫,而她是皇上亲封的瑾妃,是苏家捧在手心的姑娘,这份心思本就不该有,更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让她被卷入任何非议之中,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富察·傅恒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目光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落在前方的荷塘上,荷叶被风掀起,露出底下清澈的水,再无半分方才的恍惚,像被重新校准的箭矢
明安见他这般,悄悄松了口气,转过身,继续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廊下的风依旧带着荷香,万方安和的宁静,容不得半点闪失,像易碎的琉璃盏
……
伊尔根觉罗·明安的目光缓缓扫过廊下那三十多个侍卫,个个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身姿挺拔,眼神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阳光落在他们的顶戴花翎上,泛着鲜活的光,像刚出鞘的剑
他收回目光,又轻轻碰了碰富察·傅恒的胳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呢喃:“你瞧这三十多个,哪个不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腰间的佩刀,刀鞘发出沉闷的响,语气里带着点看透世事的沉敛:“这里头,至少一半的人,心里都存着和你相似的念头。可你看他们,站在那儿,谁不是规规矩矩,半分多余的神色都不露?他们能藏得住。”
明安的目光落在傅恒依旧泛红的耳根上,加重了语气,像敲了记警钟:“偏你藏不住。方才大将军那眼神,你当是白看的?把这心思给我死死藏好了。”
他侧过脸,眼角的余光扫过万方安和的朱漆院门,那里雕花繁复,却也藏得住窥探的眼,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在这万方安和里头,守好本分,不出格,倒还罢了;可一旦出了这院门,哪怕只是在园子里走动,也得把这心思裹得严严实实的,像裹了层铁皮。”
“万方安和以外的人,眼睛都尖着呢,”明安的声音像淬了点凉意,“哪怕漏出一星半点,传到宫里,或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去,你觉得最后遭殃的是谁?”
他拍了拍傅恒的肩,力道比苏逸尘方才那下重了些,带着点警醒的意味,像敲在磐石上:“别因一时糊涂,毁了自己事小,连累了娘娘,你担待得起吗?”
富察·傅恒细细打量着廊下的同伴们,目光像过筛子
瓜尔佳·景瑞靠着廊柱,指尖看似随意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是若璃赏的,他却只敢在无人时摩挲。目光偶尔扫过殿门,快得像蜻蜓点水,转瞬便落回院中的玫瑰丛,嘴角还噙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只是在欣赏花色,半分破绽也无
那拉·舒敏始终望着荷塘,偶尔抬手拂去肩头的落瓣,动作从容不迫,连呼吸都匀停得像钟摆,任谁看了都只当他心无旁骛,眼里只有荷叶与天光
董鄂·卓林正与身旁的侍卫低声说着什么,眼角余光掠过殿内时,竟带着几分玩笑般的促狭,倒像是在打趣同伴“又走神被明安瞪了”,半点看不出私念,把心思藏得像埋在土里的酒”
还有几个站在稍远位置的侍卫,或低头盯着脚下的青石板,数着砖缝里的草;或目光平视前方的竹篱,看藤蔓如何攀爬,连眼皮都少动一下,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那份沉静瞧着竟比寻常时候更甚,像入定的老僧
富察·傅恒的心轻轻沉了沉,像坠了块石头。原来他们并非没有心思,只是藏得更巧,像把心事裹进了层层叠叠的荷叶里,任谁也瞧不见底下的波澜,只余一片平静的绿
对比之下,自己方才那毫不掩饰的余光、发烫的耳根,确实太过扎眼,像在素净的宣纸上洇开了不该有的墨痕,怎么看都突兀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攥紧的刀柄,指节的青白渐渐褪去,留下几道深深的印子。明安说得对,这些人能藏,他也必须藏住
他重新挺直脊背,目光定在前方的荷叶上,将那抹天水碧的身影牢牢锁在心底最深处,连半分余光都不再敢轻易投向殿内,像关紧了一扇门
富察·傅恒攥紧了刀柄,指腹深深嵌进木头纹理里,喉结滚动了两下,终是低头,声音闷哑却坚定,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知道了。”
明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重新站直了身子,目光投向远处的荷塘,再没多说一个字
廊下的风卷着荷叶的清香掠过,吹得侍卫们的袍角轻轻晃动,却吹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告诫,像结了层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