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殿内时,廊下的宫灯已次第亮起,橘黄色的光晕透过绢面漫开来,将万字房的正殿照得暖融融的。长案上铺着暗纹锦桌布,六道菜一式一式摆得齐整,若璃走到紫檀木椅旁坐下,指尖轻轻搭在扶手的缠枝纹雕刻上
辛夷正要上前布菜,却见若璃抬手婉拒:“不用啦,我自己来就好。”她拿起桌上的象牙银筷,筷身莹白温润,顶端錾着小巧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案上第一碟是糟熘鱼片,盛在霁蓝釉盘里,薄切的鱼片裹着琥珀色的糟汁,底下衬着几根嫩白的笋丝,糟香混着淡淡的酒香飘过来,是内务府按新谱子调的味
第二碗冰糖雪梨羹用白瓷描金碗装着,雪梨炖得透亮,汤里浮着几粒去皮的南杏仁,甜香丝丝缕缕漫在空气里
第三道清炒豌豆苗翠色可人,叶片上还带着水汽,只用细盐调味,盛在浅口白瓷盘里,瞧着清爽得很。第四碟酱爆鸡丁盛在深腹小砂锅中,鸡丁切得匀匀的,裹着浓稠的甜酱,里面掺了些炸得酥脆的花生米,油光锃亮的
第五碗罗汉斋用素面瓷碗装着,香菇、口蘑、腐竹、竹笋炖得酥烂,汤汁呈浅褐色,面上撒了点碧绿的青菜碎,素净却醇厚
最后一道是鸡丝面,细白的面条卧在青瓷碗里,上面铺着嫩黄的鸡丝和翡翠色的菠菜,汤面飘着几滴清亮的香油
若璃执筷夹了片鱼片,糟汁的醇厚混着鱼肉的鲜嫩在舌尖散开,她抬眼对侍立的辛夷和云林笑了笑:“今儿的菜倒合胃口。”说着又舀了勺雪梨羹,清甜的滋味滑入喉咙,熨帖得恰到好处
……
用完晚膳,若璃放下象牙银筷,取过细绢擦了擦唇角,用云香端来的薄荷水漱了口
窗外的暮色已浸透了万方安和的飞檐,晚风带着湖水的潮气漫进来,拂得烛火轻轻晃。她眼尾漾着笑意:“这夏夜长,出去走走到杏花春馆吧,正好消消食。”
苏元躬身应着,转身传下话——留半数侍卫守在万字房,富察·傅恒、董鄂·卓林等十来人提着宫灯随侍
一行人沿着镜湖东岸的甬道慢慢行,身后的万方安和渐渐缩成一片暖黄的光晕,廊下的宫灯在湖面投下长长的光带,被晚风搅得碎碎的,像撒了满湖的金屑
甬道两侧的垂柳比春日里茂密了数倍,枝条垂得低低的,扫过肩头时带着沁凉的湿意
夜露顺着柳叶尖往下滴,“嗒”一声落在青砖上,晕开小小的湿痕。走了约莫一刻多钟,过了座石拱桥,桥栏上爬满了青绿色的薜荔藤,藤叶间藏着的萤火虫偶尔亮起来,绿莹莹的光在灯影里忽明忽暗,倒比春日里摘杏花时的溪水温婉些
再往前,绕过一片丛生的芦苇荡,蛙鸣忽然稠了起来,“呱呱”声此起彼伏,混着远处水鸟的低鸣,倒比白日里热闹
佟佳·巴图踩着路边的石子,忽然笑道:“这芦苇荡比春日里高了快一人,那会儿摘完杏花往回走,还见着水鸟在里头扑棱呢。”
若璃笑着应了,目光掠过荡边的木栈道——栈道的木板被夜露浸得微潮,踩上去发出“吱呀”的轻响,倒比春日里融雪的石板路稳当
走了近两刻钟,才望见杏花春馆的月洞门,门旁的老杏树在夜色里舒展着枝桠,春日里缀满粉白繁花的枝头,此刻挂着半熟的青杏,像藏了满树的绿珠子,被宫灯照得泛着莹润的光
“总算到了。”若璃站在门前,望着门内的景致笑了笑。宫灯的光晕里,春日里落满花瓣的青石板路此刻干干净净,只在路边的草丛里藏着零星的落杏,是被夜风打落的,捡起来闻闻,还带着淡淡的青涩气
院里的老杏树枝桠交错,比春日里更显遒劲,投在地上的影子像幅浓墨重彩的画
富察·傅恒提着灯走在她身侧,灯光掠过树干上粗糙的纹路,忽然想起春日里若璃踮脚摘花的模样——那时她蔷薇色的裙摆扫过树根,落了满身的花瓣,倒比枝头的花还要艳些
“夜里的杏树,倒比春日里看着沉稳。”若璃伸手抚过树干,树皮上还留着春日里不小心蹭上的花瓣印痕,早已干成了浅淡的黄
董鄂·卓林在旁笑道:“等秋天杏子熟了,再来摘些酿果酒,正好配着春日那坛杏花酒喝。”
那拉·舒敏指着院角的石桌:“春日里就在这儿分的花瓣,娘娘还说这石桌晒得暖,适合摊花瓣沥水呢。”石桌此刻被夜露浸得冰凉,上面还留着淡淡的花瓣印子,像谁用粉白的笔轻轻描过
夜风穿过枝桠,带来远处荷塘的清香,混着杏树叶的清苦气,倒比春日里的花香清冽
若璃望着枝头的青杏,忽然笑了:“等这杏子黄了,怕是比春日的花瓣更热闹,到时候咱们再来,摘些回去做杏子果酱,不仅可以用它做点心,还是泡水喝”
众人都笑起来,宫灯的光晕在地上晃出细碎的影,与春日里的花瓣影重叠在一起,倒让这夏夜的杏花春馆,多了几分旧时的暖
……
若璃望着杏花春馆深处墨色的树影,往坦坦荡荡去的方向被层层叠叠的林木掩着,只有极远处的夜空仿佛比别处亮些,隐约能辨出一片模糊的檐角轮廓,像浸在墨里的剪影——那该是坦坦荡荡的方向了
再往更远处望,连这点轮廓也淡了,九州清晏的灯火更是藏在重重岗阜之后,连丝微光都透不过来,只凭记忆知道在那个方位
……
她收回目光,对辛夷轻声道:“不往前了,回吧。”
宫灯的光晕随着转身轻轻晃了晃,一行人踏着来时的路往万方安和去。夜风卷着荷叶的清气漫过来,比来时更凉了些
若璃提着灯走在最前,忽然回头对众人笑道:“明日白天去鸿慈永祜吧,听说那边的古柏长得密不透风,夏日里最是阴凉,柏子香也沉得很,去坐坐正好。”她顿了顿,看向辛夷,眼底带着点好奇,“说起来,那处是不是和寺庙有些像?总听人说那里供着牌位,倒比别处多几分肃穆。”
辛夷闻言,放缓脚步与她并行,轻声解释道:“娘娘说得不差,鸿慈永祜原是供奉先帝圣容和祖宗牌位的地方,虽不算正经寺庙,却也常年香烟缭绕,陈设庄严肃穆,和园子里别处的景致不同。里面的殿宇都是歇山顶,覆着黄琉璃瓦,檐下的斗拱雕得精细,透着皇家的规制,寻常人是不能随意靠近的,娘娘有皇上特许,能去那边走走。”
富察·傅恒闻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佩刀的穗子——鸿慈永祜的松柏苍苍郁郁,他曾远远望见檐顶的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冷光,知道那处极静
董鄂·卓林在旁接话:“那地方是远些,不过路好走,都是平整的石板路,树荫也多,走起来不燥。只是里头规矩重,侍卫们只能在外围守着,进不去殿里。”
佟佳·巴图憨憨道:“那得让小厨房多备些点心,上次去杏花春馆来回走了俩时辰,娘娘中途就说饿了。到了那边,总不能在肃穆地方吃东西,得在路上先垫垫。”
若璃被他逗笑,宫灯在手里晃出细碎的光:“准了,让他们提前备上方便携带的山楂酥、玉露糕,再装两壶薄荷玫瑰清露,路上吃着清爽,还解乏。”
说话间,身后杏花春馆的月洞门已缩成一小片模糊的影,坦坦荡荡的方向只剩沉沉的夜色
……
若璃望着前方万方安和渐亮的灯火,脚步轻快了些,夜风里仿佛已飘着明日古柏的清香,混着山楂酥的酸甜与玫瑰清露的幽芳,倒比这夏夜更让人盼着天亮
路上,若璃指尖绕着宫灯的流苏,忽然想起什么,对辛夷道:“听说鸿慈永祜的古柏结了柏子,明日去了,倒想问问那边的管事,能不能摘些回来。”
辛夷愣了愣,随即笑道:“娘娘是想制柏子香?那柏子烧起来倒有股清冽的木气,比寻常花香沉些。”
“正是这个意思。”若璃眼睛亮了亮,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宫灯杆上的缠绳,语调里带着熟稔的笃定,“夏日里的玫瑰茉莉太艳了,闻着总让人心里躁。柏子得选向阳枝上的,阴干时要垫着桑皮纸吸潮气,碾粉才够细;薄荷得趁晨露未干时采,叶尖那点嫩气最足,捣汁时加些井水镇着,凉味才不跑;荷花要取池心刚敛了瓣的,莲须带着点涩,混着荷叶上的露水一起蒸馏,清味才透。这三样分层窨足了七日,柏子的沉、薄荷的凉、荷花的清缠在一处,定能压下暑气,叫人心静。”
辛夷在旁笑着附和:“娘娘说的是,去年夏天您用晚香玉和龙脑调的‘月浸波’,夜里点着,满室都是水润的凉,连蚊子都少来些,可不是一般的灵验。”
富察·傅恒听着她细数用料、工序,条理分明又带着股子巧思,想起春日里她教众人摘杏花酿酒时,连花瓣的开合程度都有讲究——原来调香与酿酒一样,在她手里都是极精细的功夫,难怪能调出那些旁人仿不来的好香
董鄂·卓林在旁打趣:“等娘娘调好了这香,可得给咱们侍卫房也分些,闻着这凉丝丝的味,保管精神。”
若璃被他逗笑,宫灯在手里晃了晃,光影落在路边的草叶上:“那得看你们明日摘柏子的本事了,摘得好,多分你们些香饼子。”
夜风卷着荷叶的清气掠过耳畔,倒真像提前送来几分她念想的清凉,让这归途的脚步都轻快了些
董鄂·卓林在旁打趣:“等娘娘调好了这香,可得给咱们侍卫房也分些,夏日里站岗犯困,闻着这凉丝丝的味,保管精神。”
若璃被他逗笑,宫灯在手里晃了晃,光影落在路边的草叶上:“那得看你们明日摘柏子的本事了,摘得好,多分你们些香饼子。”
夜风卷着荷叶的清气掠过耳畔,倒真像提前送来几分她念想的清凉,让这归途的脚步都轻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