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窗纸被夜风吹得微微鼓胀,却吹不散满殿的沉郁
甄嬛坐在床边的脚踏上,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空茫。松散的长发从肩头垂落,几缕贴在苍白的颊边,发尾有些凌乱地扫过衣襟,她浑然不觉。那双曾盛满灵气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层灰的琉璃,望着地面青砖的纹路,一眨不眨,连睫毛都难得颤动一下,仿佛魂魄被抽走了大半,只余下具躯壳坐在那里
流朱蹲在她面前,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指腹都蹭得发红。见她始终不语,鼻尖一酸,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放得轻柔:“小姐……不管外头怎么样,流朱都会一直陪着您的。您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哭出来会好些……”
槿汐站在一旁,手里攥着块干净的帕子,指节泛白。她望着自家小主这副失了魂的模样,心口像被堵住似的闷,却只能强忍着泪意,轻声附和:“流朱说得是,娘娘,有我们在呢。”
甄嬛像是没听见,目光依旧胶着在地面,仿佛那砖缝里藏着什么答案。殿外传来巡逻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在这死寂里格外清晰,却惊不起她眼中半点波澜
流朱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槿汐悄悄拉了把。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心疼与无奈,只能陪着她,在这无边的静默里,守着一点点微弱的烛火
……
甄嬛的呢喃在死寂的殿里飘着,像片羽毛落在冰上。她抬手抚上鬓边散乱的发丝,指尖触到冰凉的发间,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裹着冰碴子,刺得流朱心口发疼
“娘娘?”她自嘲地重复,指尖猛地收紧,攥住一缕头发,“父亲成了戴罪流放的囚徒,母亲妹妹沦为宫奴,我这‘娘娘’的身份,算什么?是纯元皇后的影子,还是皇上权衡利弊时随时能弃的棋子?”
她想起九州清晏里皇上那双眼,曾盛满温柔地唤她“嬛嬛”,转脸就能写下“罪加一等”的朱批;想起皇后在涵古茹今那抹几不可察的冷笑,像在看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更想起万方安和的台阶下,富察·傅恒那道不容逾越的臂弯,董鄂·卓林按在刀柄上的手——原来她的求助,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场自取其辱的闹剧
“小姐……”流朱哽咽着,用帕子胡乱抹着眼泪,“夫人和二小姐、三小姐还在等着您呢,她们一定盼着您能……”
“等着我?”甄嬛猛地抬眼,那双空洞的眸子里终于掀起点波澜,是苦,是涩,是被碾碎了又强拼起来的韧,“是啊,她们还在等着我。”
她缓缓站起身,松散的长发垂在背后,像一面残破的黑帘。“宁古塔的雪能埋了人,我父亲不能死在那儿;掖庭的苦能磨掉人的骨头,我母亲妹妹不能一辈子做奴。”她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我不能就这么垮了。”
流朱和槿汐对视一眼,都从她眼里看到了点熟悉的光——她在杏花树下说“做人不能如杏花一般开头美好结局潦草”时的清醒执拗
“瓜尔佳……鄂敏……”甄嬛忽然念出这个名字,指尖在袖中掐出深深的印子,眼底漫过浓重的恨,“他侄子娶了玉姚,甄家待他家不薄,他却拿着我父亲的血铺路,踩着甄家的尸骨往上爬!”
“他家女儿竟然还要入宫!?呵”甄嬛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面色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泛起一丝冷厉,散乱的发丝垂在颊边,更添几分决绝,“瑾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像纯元皇后……”
槿汐满眼心疼地望着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细细解释:“是,奴婢有幸远远见过纯元皇后一次,不过娘娘也只有五分相似。纯元皇后太过纯善,而娘娘骨子里的决断和纯元皇后并不相像,奴婢才没敢告知……”
甄嬛指尖轻轻碰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冰凉的镜面硌得指尖发麻。“我不能输,”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至少我要重新站起来。我不能和非诏不得出入的华妃一般,困在这方寸之地——她是为了保全年羹尧和侄子的性命,可我不一样。”
她抬眼,镜中的自己眼底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我要在宫里……至少有点话语权,把自己家人接在身边照顾着。”说到这,她顿了顿,想起安陵容——父亲罢官后,她尚且能接济入京的母亲,自己又怎能甘心?
“总要争一争,不然,母亲和妹妹们……就真的没指望了。”
……
甄嬛望着铜镜里那抹苍白却渐生锐气的脸,指尖在镜沿上轻轻摩挲,冰凉的触感让她愈发清醒
翻案?她比谁都清楚那有多难——皇上的旨意如覆水难收,甄家的罪名早已钉在明黄的奏折上,牵一发便动全身,岂是轻易能撼动的?
可“女眷没入宫中为奴”这一条,像根刺扎在心头,也像条若隐若现的路。至少她们还在这宫墙里,还在她能触及的地方
“流朱,你去那点银子,向外面侍卫打听打听,母亲和妹妹们被分到了哪个宫苑当差。”她转过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不必惊动旁人,悄悄探个信就好。”
流朱一愣,随即用力点头:“是,小姐!”
槿汐在一旁低声道:“娘娘,宫里规矩严,她们既是罪臣家眷,怕也是被分到最苦最累的地方……”
“我知道。”甄嬛打断她,眼底的光却更亮了点,“正因为苦,才更要护住她们。我若在这宫里立不住脚,她们便是任人搓圆捏扁的面团;我若能争得半分体面,至少能让她们少受些磋磨,能让她们……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活着。”
她走到窗边,望着墙根那株被风吹得歪斜的芭蕉。翻案的事,急不得,只能像这芭蕉扎根似的,先在泥土里稳住脚跟
“槿汐,重新梳妆。”她忽然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定数,“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像回事。”
槿汐应声上前,取过玉梳,指尖穿过她散乱的长发,缓缓梳开纠缠的发结
木梳划过发丝的轻响,在寂静的殿里格外清晰,像在一点点抚平那些褶皱的心事
流朱捧着首饰盒候在一旁,打开时,里面的珠钗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却都被甄嬛的目光掠过——她指了指那支最素净的白玉梅花簪,再无其他
铜镜里,长发被绾成一丝不苟的旗头,乌亮的发髻贴着鬓角,衬得侧脸的线条愈发沉静
那支白玉梅花簪斜斜插入,没有多余的珠翠点缀,却让她眼底的光更显分明
先前的麻木与空茫像被梳子梳走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冷硬的坚韧,藏在微微垂着的眼睫下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那眉眼间确实有几分影子,之前她厌弃这份相似,如今却要主动将这影子刻得更深些
打碎尊严也好,做个顺从的傀儡也罢,只要能在这宫里站稳脚跟,能让母亲和妹妹们少受些苦,这点代价,她认了
“这样就好。”她轻轻开口,指尖抚过鬓边的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彻底清醒。从这一刻起,莞嫔甄嬛,要换一种活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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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方安和的镜湖倒映着天光云影,四面岗阜环抱如黛,仲夏的风拂过水面,带着水汽的清凉漫向岸边
万字房的廊下爬满绿藤,垂落的枝叶如碧帘轻晃,将日光筛成细碎的金斑,落在若璃身上——她正穿着淡紫色绣绣球广袖齐胸襦裙,广袖短襦的领口、袖口绣着浅紫与粉白掺色的绣球花,毛茸茸的像沾了雨珠
齐胸裙身缀着数十簇绣球绣纹,墨绿叶片上的银线露珠在光下泛着细闪,走动时裙腰紫晶扣绦带的流苏轻扫裙面,如蝶掠花丛
她梳着惊鸿髻,鬓边斜插冰紫翡翠绣球花簪,簪头花瓣层层叠叠,与发间珍珠翡翠步摇的细碎碰撞声相和
此刻正坐在临水的梨花木桌前,指尖捏着银挑,将新捣的桃花膏细细填入描金小瓷盒,粉润膏体被压得平展,映得她眼尾笑意愈发柔和:“这桃花得带露摘才鲜,昨儿傅恒说西边花坞的重瓣桃开得正好,果然没骗我。”
富察·傅恒立在不远处老桂树下,手按佩刀的指节微微动了动,他低声应道:“娘娘喜欢,属下明日再去摘些。”
辛夷正用细绢过滤玫瑰露,滤出的汁水澄亮如琥珀,她笑着扬声道:“富察侍卫这细心劲儿,比我们还懂花儿呢!”说着将玫瑰露递给若璃,“加了这露,胭脂更润些。”
云香蹲在廊边,将捣碎的凤仙花拌上明矾,指尖沾着嫣红汁水,举到若璃面前:“娘娘看这色够艳不?调胭脂定比海棠色衬您。”她发间别着若璃给的珍珠串,随动作轻晃。
“够了够了,”若璃接过银碗,用银挑搅了搅,“再浓就失了清雅。”说话间抬眼望见月门边的董鄂·卓林和瓜尔佳·景瑞,扬声道:“卓林,景瑞,过来看看这新制的香膏?加了杏仁油和蜂蜜,质地厚实,今年冬天巡逻时抹在手上,保管防冻裂。”
董鄂·卓林走近,拿起小瓷盒揭开盖子,一股温润的杏仁香漫出来,他掂了掂盒子笑道:“这可比营里的冻疮膏体面多了,冬天揣在怀里,用着也舒坦。”
瓜尔佳·景瑞目光掠过若璃鬓边,见那冰紫翡翠绣球花簪在光下泛着莹润光泽,忍不住赞道:“娘娘这簪子真好看”
“是吧,还是二哥送来的,很是雅致。”若璃指尖轻轻拂过鬓边的冰紫翡翠绣球花簪,眼底盛着对苏逸霄眼光的十足满意,语气里带着几分世家贵女的娇俏自得
二哥身为三品詹事,常年浸在典籍与雅物中,挑的物件向来合她心意,这簪子的冰紫水头与绣球花造型,既显品味又不张扬,正合她的性子
云林正将调好的胭脂分装在描金小瓷盒里,见佟佳·巴图望着这边出神,便拿起一盒嫣红色的递过去,笑盈盈道:“巴图,这个送你。这颜色娇俏得很,回头给那察哈氏姑娘带去,保管她喜欢。”
巴图连忙上前两步接过,粗粝的手掌捧着精致的瓷盒,脸上泛起憨直的红晕,挠着头笑得格外实在:“多谢云林姑娘,也谢娘娘!这胭脂看着就喜庆,察哈氏见了定要乐坏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揣进怀里,腰杆挺得笔直,眼里的欢喜藏都藏不住
……
廊下的富察·傅恒听着这话,目光落在若璃鬓边的玉簪上,又飞快移开,耳尖悄悄红了——方才若璃说起二哥时,眼底的光亮比步摇上的珍珠还要暖,他竟也跟着觉得,那簪子好看得紧
伊尔根觉罗·明安和那拉·舒敏守在廊角,见若璃起身检视晾晒的桃花瓣,广袖扫过竹匾带起粉白花瓣轻扬,两人下意识上前几步
若璃转头朝他们招手:“明安、舒敏,帮我把那筛子递过来?这花瓣得筛掉碎渣才干净。”
舒敏快步取来竹筛,轻声道:“娘娘仔细些,别让花瓣迷了眼。”明安则望着竹匾里的桃花,低声道:“这些花瓣晒干了,娘娘还要用来做香囊吗?上次的薄荷香囊还带着呢,驱蚊最是管用。”
“自然要做,”若璃笑着筛着花瓣,“等过些日子桂花开了,再给你们换些桂花的。”
银挑敲瓷盒的轻响、筛花的簌簌声、侍卫们的低笑,混着镜湖的水声与满院花香,在万方安和的柔光里漫开
若璃将分好的护手膏递到董鄂·卓林和瓜尔佳·景瑞手里,又转头对云林道:“把那几盒新制的口脂收进梳妆匣吧,颜色娇嫩,得仔细些放。”
云林应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盛着紫草、玫瑰色口脂的小瓷盒摞好,收入描金漆匣中
若璃这才站起身,裙腰紫晶扣的绦带随动作轻摆,末端流苏扫过裙面绣着的绣球花,像蝶翅轻点花瓣
她鬓边的冰紫翡翠绣球花簪在日光下泛着莹润光泽,与惊鸿髻上珍珠翡翠步摇相衬,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廊下的青石板上,也落在富察·傅恒、佟佳·巴图等人眼底
那光里裹着她自在的笑意,清浅却暖,像把这仲夏的柔光都揉了进去,让周遭的花香、水声、笑语声,都染上了几分甜润
……
日头西斜,金红的霞光漫过万方安和的湖面,将廊下的绿藤染成暖融融的橘色。若璃正和云香比对新调的两色胭脂,忽听院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是苏元来了
他垂手立在廊下,恭谨地回道:“娘娘,晚膳已在正殿备好了。今儿厨房炖了您爱喝的冰糖雪梨羹,还煨了道糟熘鱼片,都是清淡口的。”
若璃抬头看了眼天色,笑着放下手中的胭脂盒:“倒真是饿了。”她抬手理了理裙摆,流苏轻晃,“云林,把这些胭脂收妥当,咱们去用膳。”又转头对廊下的侍卫们扬声道,“你们也轮换着去吃些东西吧,别饿着了。”
富察·傅恒等人齐声应“是”,看着若璃一行人往正殿去,晚霞落在她鬓边的翡翠簪上,折射出温润的光,像把这半日的闲适都收进了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