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十二月
万方安和的冬日，被一层薄雪裹得安安静静。环殿的清波冻成了厚实的冰面，像面巨大的菱花镜，把檐角垂落的冰棱照得分明——长的足有半尺，尖梢透亮如水晶，阳光漫过，折射的光洒在雪地上，碎成星星点点的白，晃得人眼晕
殿檐下的朱红宫灯早换了厚纱，里头银骨炭烧得旺，火苗舔着炭块，暖光透过纱面渗出来，在雪地上烘出朦胧的光晕，连廊柱的影子都软乎乎的
廊下腊梅开得正盛，粉黄花瓣沾着雪粒，像撒了层糖霜，风过处，落雪簌簌，混着梅香漫进殿里，清冽中带点甜，比炉里的香炭更醒神
若璃立在廊下，孔雀绿广袖齐胸襦裙外罩着墨狐皮斗篷，雪光落在衣摆上，亮得晃眼。那月华纱襦裙静时像潭深水，动起来便泛出青蓝、紫褐的虹彩，袖口和领口滚着银狐绒，软乎乎的像落了层雪
胸前缠枝宝相花用金线银线绕着珍珠，光一照，闪闪的像撒了把碎星；下身米白月华纱裙夹着薄驼绒，暖融融不冻人，裙上苏绣缠枝莲从深绿晕到浅碧，花蕊缀着金箔和小珍珠，走起来金闪闪、亮晶晶的，配着嫩黄云纹腰带，又俏又雅
外头墨狐皮斗篷更显体面，整张皮子黑得纯粹，没半点杂色，毛又软又亮，摸上去滑溜溜的，竟能映出点影子
斗篷从肩垂到脚，线条顺顺的，边缘毛须剪得齐整，里头浅杏色云锦衬着金线佛手柑，果实圆滚滚，叶子嫩生生，跟外面的墨黑配在一起，又沉又暖，透着精致贵气
廊下苏元、玛瑙、小禄子等人都穿着新制冬衣——灰布棉袍外罩青缎坎肩，领口袖口絮着厚羊绒，鼓囊囊像揣了团云；小太监蹬着千层底毡靴，踩在雪地里悄无声息；宫女们石榴红或月白色棉裙扫过积雪，带起细碎雪沫，沾在裙角像撒了碎盐，倒比往日精神
……
“我回府住两晚就来，”若璃声音裹在斗篷里，温温软软的，呵出的气凝成白雾，“万方安和的雪勤着些扫，别让廊下结冰，免得滑倒。”
她看向苏元，眼尾弯出笑意，“苏元，炖大骨头汤多放生姜，每天炖一大锅，你们和侍卫房都得喝，这寒冬腊月冻出病可不成。”
苏元躬身应着，脸上带笑：“奴才记下了！定让小厨房天不亮就熬着。”
云香提着描金漆篮过来，篮沿缠着银线，把浅红色织锦荷包挨个分下去。荷包上金线绣着“如意”，针脚细如蛛丝，边角缀着小银铃，一碰就叮铃响
苏元接过来，指尖捏着沉甸甸的，知道里头是二十两银锭，裹在“福”字棉布里；其余人拿到十两，个个眉开眼笑，屈膝谢恩时，靴底磕在雪地上轻响，惊得梅枝又落了些雪
……
“给家人的礼都备齐了？”若璃问云林，云林点头指着阶下朱漆描金箱子，锁扣黄铜錾花在雪光下泛着光：“都妥当了，娘娘亲自检过，封条也贴好了。”
若璃望着箱子，心里过了一遍——给祖父的暖手炉套子是亲手绣了整月的，贡品云锦银红底，金线绣“松鹤延年”，鹤翅嵌着米粒珍珠，阳光照时像有流光在翅尖转；还有副护膝，里子整张白狐皮软如云朵，外头绛色杭绸绣着暗八仙，暖得像揣了小炭炉，“祖父膝盖怕寒，衬着狐皮定能暖些。”
……
给父亲的是开春亲手制的杏花春雨茶，锡罐密封，罐口缠红绸，配着羊脂玉杯，杯沿描细金线，透光看玉里隐有云纹，像含着小云彩
给大哥的护腕是熬夜做的，玄色妆花缎上金线绣暗纹虎纹，里子衬厚鹿皮，边缘缝银线，结实体面，想着他在边关骑马正合用
给二哥的是临的《秋蒲蓉宾图》，用最好的宣纸临得几可乱真，装裱用月白绫子，还有柏子芙蕖香丸装在锦囊里，清苦柏香混着甜润芙蕖气，“二哥定喜欢，原作皇上赏我的，这临本挂书房正好。”
给娘的两盒玫瑰酥，酥皮层层如花瓣，馅是重瓣玫瑰混蜂蜜熬的，装在描金瓷盒里，还有自己调的“天籁心音”香料，葡萄混佛手柑香，清润得很
……
这时富察·傅恒带着侍卫们列好了队。青灰色棉甲水磨得光滑照人，雪光下泛着冷光，里头衬着白狐绒，领口露出点毛茸茸的边，像围着圈雪；腰间腰刀鲨鱼皮鞘裹着鎏金，刀柄嵌绿松石，在雪地里闪着幽光；厚底战靴缝着防滑毛毡，踩在雪地上步伐整齐，只闻靴底碾雪的“咯吱”声。
董鄂·卓林见若璃看过来，爽朗笑道：“娘娘放心回府！这几日万方安和有我们盯着，野猫都进不来！汤也会盯着熬，定不负娘娘的生姜，喝得浑身暖烘烘！”说罢拍胸脯，棉甲碰撞“哐当”响，惊得檐角冰棱掉了一小块
伊尔根觉罗·明安颔首道：“沿湖冰面凿了警示桩，雪厚处垫了草席，定保万无一失。雪天路滑，仔细马车颠簸。”
富察·傅恒往前半步，声音沉稳如冻土：“前路积雪已清，属下亲自护车，娘娘不必担心。苏府那边也递了信。”他目光扫过若璃斗篷上的墨狐皮，又迅速移开，“鞍马都备好了，随时可启程。”
瓜尔佳·景瑞在队尾雀跃道：“娘娘放心过年！等您回来，咱们堆个大雪狮添乐子！”
若璃被说得心头暖热，笑着点头：“有你们在我自然放心。汤要趁热喝，别总在外头冻着。”
“是！”侍卫们齐声应和，声浪震得梅枝又落了些雪
“走吧。”若璃踩着苏元搭的脚凳，被云香扶上马车，墨狐皮斗篷扫过车辕，留下道黑亮痕迹，辛夷与云林上了后头装礼物的马车，车板微微下沉
车帘放下时，她掀条缝望着廊下众人笑，眼尾笑意比宫灯还暖，像把殿里的暖光都带在眼底
马车轱辘碾过积雪“咯吱”响，侍卫们翻身上马跟在两侧，马蹄踏雪溅起碎玉般的雪沫。董鄂·卓林走在前头，回头冲马车喊：“娘娘坐稳喽！咱们走稳当些！”
富察·傅恒护在车侧，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棉甲，低声对伊尔根觉罗·明安道：“仔细些，前头拐弯处雪厚。”
车窗外，万方安和的腊梅在雪中挺立，宫灯暖光映着雪，梅香追着车轮，一路往苏府去了，空气里飘着归心似箭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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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刚在苏府门前停稳，若璃指尖轻轻挑开车帘一角，冷风钻进来，抬眼便见大哥二哥早已立在阶下等着
苏逸尘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件墨色暗纹披风，腰间佩剑的红穗子被风卷得轻晃，靴底还沾着些未消的雪粒，显然是刚从演武场赶回来
见车帘动了，他大步迎上来，脸上漾着惯常的爽朗笑意：“可算到了！刚还跟逸霄说，这雪天路滑，是不是该让人往半路去迎迎，免得你在车里急。”
苏逸霄站在旁边，月白锦袍外裹着件银灰鼠皮斗篷，手里暖炉揣得严实，指尖搭在炉沿上，见若璃望过来，温温和和点头：“昨儿就收到你递的信，娘一早就让厨房炖了你爱吃的玫瑰杏仁羹，在炭炉上温着，里头还加了些你喜欢的玫瑰蜜，就等你回来趁热喝。”
说着，苏逸尘已伸手稳稳搭在车辕上，作势要扶：“快下来吧，刚让人扫过阶，雪化了些，不滑。”
若璃被云香扶着踩下车凳，裙摆扫过雪地，带起细碎的雪沫，沾在裙角像撒了把碎银
苏逸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袭墨狐皮斗篷上，眼底漾着温润的笑意，转头对苏逸尘轻声道：“这斗篷瞧着真精神，璃儿没入冬时就念叨，深秋就忙着挑月华纱做襦裙配它，可不就等着今日穿给咱们看。”
苏逸尘听了，眉眼弯得更深，望着若璃的目光里满是疼惜
若璃伸手拢了拢斗篷边缘，狐毛软乎乎扫过指尖，她娇笑着扬声道：“那是自然！这狐皮可是大哥从西北猎来的好皮子，黑得像浸了墨，摸着手感多好，斗篷里子还是母亲亲手缝的云锦，又暖又体面。”
说着，她转头望向候在一旁的富察·傅恒等人，语气轻快，“眼看天阴得越来越沉，怕是过会儿就要落雪，你们趁着雪没下大，赶紧回圆明园去吧。马车上还有小厨房刚做的芙蓉糕和杏仁酥，热乎着呢，你们路上分着垫垫肚子。”
富察·傅恒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声音沉稳：“谢娘娘体恤。”他目光掠过若璃身上的斗篷，那墨色狐皮在雪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衬得她侧脸肌肤愈发莹白，只一瞬便迅速移开，转向苏逸尘与苏逸霄，连同董鄂·卓林、伊尔根觉罗·明安等人一同躬身行礼：“见过苏大将军，见过苏大人。”
苏逸尘抬手虚扶一把，朗声道：“有劳各位护送舍妹回来。”
苏逸霄立在一旁，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三十多位侍卫，从护在车侧的富察·傅恒，到身侧的董鄂·卓林、伊尔根觉罗·明安，再到队尾的瓜尔佳·景瑞等人，最后轻轻颔首——那动作轻缓，却带着长兄对晚辈的温和认可，像冬日里透过云层的一缕暖阳，不灼人，却足够暖
侍卫们心头皆是一松，方才被两位苏大人目光扫过的拘谨悄然散去，反倒涌上几分雀跃
富察·傅恒按在鞍鞯上的手微微收紧，将那点因认可而生的欣喜压在眼底，腰背挺得更直
董鄂·卓林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却也记得收敛几分，只悄悄挺了挺胸膛
连最年轻的瓜尔佳·景瑞，也悄悄抬了抬下巴，眼里亮得像落了雪光
他们都懂，这声默认着“差事办得妥帖”，更在提醒着那份藏在心底的分寸——往后护着若璃，更要如这般，谨守本分，不露半分逾矩
董鄂·卓林性子爽朗，粗声接话道：“保护娘娘是属下分内之事。苏府四周已悄悄布了暗卫，定保万无一失。后日一早，属下们准时来接娘娘回园。”
伊尔根觉罗·明安亦颔首补充：“回程的路已重新清理过积雪，铺了草席，绝不会误事，请娘娘与二位放心。”
若璃笑着挥挥手：“路上仔细些，快去吧。”
侍卫们再次行礼，翻身上马时动作利落，队列整齐地调转方向，马蹄踏过雪地，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印子，渐渐远去
若璃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挽住苏逸霄的胳膊，笑着往府里走：“二哥，我带了新制的香丸给你，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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