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方安和铲雪

天色渐沉，暮色像砚台里磨开的墨，慢慢晕染过苏府的青砖灰瓦

檐角挂着的六角纱灯次第亮起，灯罩是细竹绷着的杭绸，绘着几笔写意山水，暖黄的光透过绸面漫出来，在覆雪的青石板上投下朦胧的影

若璃辞别长辈与兄长，带着云香、云林和辛夷往琼华苑去，孔雀绿的裙摆扫过台阶上的薄雪，留下几道浅痕，又被檐角飘落的雪粒轻轻填了去

刚过爬满常春藤的月洞门，那缕熟悉的春日百花香便先一步缠了过来

屋子里，和田羊脂白玉雕的蝴蝶香炉正燃着香饼，蝶首衔着的银链悬着小巧的铃，青烟从蝶翼间的镂空花纹里漫出，混着紫铜炭盆里银骨炭的温气，把屋子烘得暖融融的

云林上前撩开绣着“岁寒三友”的湘绣软帘，帘边的珍珠流苏轻轻晃着，碰出细碎的响

云香捧着錾刻“福寿绵长”的银盆进来，盆沿搭着绣芙蓉的云锦帕子，水汽里裹着从苏府暖房采来的腊梅清露

辛夷打开紫檀嵌螺钿的妆匣，里面并排放着鸽血红宝石葡萄发钗、冰蓝翡翠雕花步摇，每一件都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

若璃在酸枝木梳妆台前坐下，镜面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黄铜，映出她略带倦意的脸，眼尾的红晕还没褪，像浸了胭脂的花瓣

云林站在若璃身后，轻手轻脚卸下发间的首饰，宝石与翡翠碰撞的脆响，落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格外清透，又持着象牙柄嵌玛瑙的梳子，细细梳开她的长发，青丝如瀑垂落，带着用玫瑰膏养护过的淡香

云香取来浸在玫瑰花水里的软缎帕子，一角蘸了些桃花膏，替她拭去脸上的薄粉，指尖触到的皮肤细腻得像暖玉

洗漱罢，辛夷给若璃换上一身银线绣“海棠蛱蝶”的软缎寝衣，料子是江南织造进贡的云锦，轻软得几乎不沾身

她走到床边，掀起绣着“梨花春燕”的锦被，被面用金线勾边，里子絮着雪白的鹅绒，还带着白日里晒过的阳光味

云林熄了桌上的琉璃灯，只留着香炉旁一盏羊角小灯，昏黄的光里，白玉蝴蝶香炉的翅尖泛着柔光。辛夷替她掖好被角，轻声道：“娘娘睡吧，我们在外间守着。”

若璃“嗯”了一声，鼻尖萦绕着春日百花香与炭火的暖意，耳边是窗外风吹过海棠树的轻响。不多时，呼吸便匀了，嘴角还噙着浅浅的笑，许是梦到了开春去蓬岛瑶台，正提着画具往石桥上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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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刚驶出苏府街角，富察·傅恒便抬手示意队伍放慢速度。董鄂·卓林勒住马缰，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这雪怕是真要下了，得赶在落大前回园。”

一行人策马穿行在京城的雪巷里，马蹄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到了圆明园侧门，侍卫们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值守的护军，踩着薄雪往万方安和走

侍卫房的炭盆早已烧得旺，铜炉盖上映着跳动的火光。富察·傅恒解下披风搭在椅背上，狐毛领沾着的雪粒遇暖化水，在青灰色棉甲上洇出浅痕。他刚坐下，伊尔根觉罗·明安便端来两碗热茶，粗瓷碗沿结着层薄霜

“刚在苏府外，苏大将军那眼神，倒比园里的冰棱还利。”董鄂·卓林捧着茶碗暖手，哈气时鼻尖通红，“不过苏大人最后那颔首，倒比喝碗热汤还暖。”

瓜尔佳·景瑞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若璃赏的芙蓉糕，热气腾腾的还带着甜香：“娘娘给的糕还热着呢，快分着吃。”他递一块给傅恒，“说起来，娘娘那身墨狐皮斗篷，配着孔雀绿的裙边，走在雪地里真像幅画。”

傅恒捏着糕点的指尖微顿，糕点的甜香混着炭火气漫上来。他咬了一小口，软糯的豆沙馅在舌尖化开，忽然想起方才若璃站在苏府阶下时，斗篷边缘的狐毛沾了雪粒，像落了层碎星——那画面在眼前晃了晃，又被他按捺下去

“沿湖的警示桩得再检查一遍。”他放下糕点，声音沉得像冻住的湖面，“方才看天色，这雪至少下到后半夜，廊下的冰得及时凿开，免得明早结厚了。”

那拉·舒敏正对着布防图勾画，闻言抬头：“我带两个兄弟去巡湖，傅恒你歇着，刚护车回来，腿上沾的雪都化了。”

傅恒没应，起身取过墙角的铁锹：“一起去。”

……

刚把最后一块草席铺在廊下结冰处，富察·傅恒带着众人踩着深雪回到侍卫房，棉甲上的雪粒遇热化成细水，在门槛边洇出一小片湿痕

董鄂·卓林往炭盆边凑了凑，解开领口露出点白狐绒，哈出的白气混着寒气在暖炉上凝成水雾

他目光扫过窗外廊下那丛腊梅，喉结动了动，正这时，门帘被轻轻掀开，苏元领着两个小太监提着食盒进来，他便顺势坐直了些，手在膝头悄悄蹭了蹭，等着分食

苏元脸上带着笑：“各位爷辛苦了！娘娘特意吩咐，多备些热食，刚炖好的大骨头汤加了生姜，小厨房烙了五十来张葱油肉丝饼，管够！”

小太监们麻利地把食盒在长桌上排开，揭开盒盖的瞬间，骨香混着葱油味漫了满室

董鄂·卓林这才伸手拿起一张饼，指尖触到滚烫的饼边，微微缩了缩，又赶紧递到嘴边咬了一口，酥皮簌簌落在衣襟上

伊尔根觉罗·明安接过苏元递来的瓷碗，舀了勺汤，目光掠过桌角那只铜瓶——瓶身缠枝纹在火光下泛着暗哑的光，他忽然想起若璃赏这瓶子时说“插些当季花草才好看”，喉间轻轻动了动

瓜尔佳·景瑞捧着汤碗，小口喝着，眼角余光瞥见卓林啃饼时，目光总往廊下腊梅飘，自己也忍不住抬眼望了望，雪压梅枝的模样，倒真比寻常花木多了几分精神

富察·傅恒慢慢喝着汤，听苏元絮叨“小厨房说这饼得趁热吃，凉了就不酥了”，忽然想起若璃在廊下叮嘱“汤要趁热喝”的语气，暖得像炭盆里的火

他咬了口饼，酥香在舌尖散开时，轻声道：“明早卯时换班，留两个人守着汤炉，让后半夜的兄弟也能吃口热的。”

苏元连忙应下，指挥小太监续完汤便带着空盒退了出去。门帘落下的瞬间，董鄂·卓林忽然起身，拿起墙角的扫帚往廊下走，经过梅枝时，脚步放轻了些，扫雪的动作也慢了，像是怕惊了枝头的雪。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爆开，映着众人各异的神情。富察·傅恒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指尖在碗沿轻轻划着——后日去接娘娘，得让马夫在车辕上裹层厚毡，别让颠簸硌着她

这点心思藏在蒸腾的热气里，像雪地里埋着的火种，悄无声息，却自带着温度

……

董鄂·卓林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酥皮碎屑，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炭盆火星跳了跳。他没说话，径直往廊下走，雪已经小了些，落在梅枝上只薄薄一层，倒衬得粉黄花瓣愈发鲜亮

他站在梅丛前，指尖在枝桠间轻轻拨了拨，选了三枝开得最盛的——一枝斜斜探出去，带着点疏朗的意态；一枝花苞多，鼓鼓囊囊像藏了满枝的春；还有一枝最矮，却偏偏顶着朵最大的花，花瓣边缘泛着点胭脂红

折枝时他格外小心，指甲掐在枝干连接处，轻轻一拧，“咔嚓”一声轻响，断口处渗出点嫩黄的汁。雪沫子落在手背上，冰凉的，他却像没察觉，捧着花枝转身回了屋

侍卫房里静悄悄的，只有汤碗碰撞的轻响。卓林走到桌角，拿起那只铜瓶，倒了些清水进去，又仔细把花枝理了理，高低错落地插进瓶里

粉黄花瓣沾着的雪粒遇暖化水，顺着花瓣滚落，在瓶底积了浅浅一层，像落了些碎钻

伊尔根觉罗·明安抬眼瞥了瞥，没作声，只把空碗往旁边推了推，给那瓶腊梅腾出些位置

瓜尔佳·景瑞看得眼睛亮了亮，伸手想去碰花瓣，指尖快触到的时候又缩回，转而拿起块酱萝卜塞进嘴里，掩饰般地嚼得脆响

富察·傅恒望着那瓶腊梅，火光映在花瓣上，泛着暖融融的光。他想起若璃上次看见园里新开的菊，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子，此刻这瓶梅放在屋里，倒真添了几分活气

卓林插好花，往炭盆边坐时，嘴角悄悄扬了扬，又赶紧抿住，只低头去端汤碗，指尖碰到碗沿的温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透，把满室的梅香烘得愈发清润。那瓶腊梅立在桌角，花瓣上的水珠折射着火光，明明灭灭的，像把谁没说出口的心思，都映得透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