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娆的暗问

若璃带着云林、傅恒一行人走下上下天光的台阶，雾蓝罗纱大袖衫随脚步轻晃，袖间蓝紫蝶纹似逐风翩飞，米珠缀成的蝶翼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她目光先落在玉娆手中的临摹画卷上——宣纸上《秋蒲蓉宾图》的笔触尚显生涩，却透着股认真劲儿，随即温和一笑，声音清润如湖风：“玉娆姑娘既喜欢临摹这幅图，想来也会爱‘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这句词——雁飞万里的孤绝，与画中意境倒有几分相合。”

玉娆闻言，指尖下意识攥紧了画卷边缘，宣纸的纹路硌得指腹微麻，指节泛了白，只低低“嗯”了一声，没再多言，垂着的眼帘遮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

……

一旁的弘玢却先一步上前，宝蓝常服的衣角扫过青石板，带起几粒细尘，语气满是雀跃：“瑾母妃！三年前您入宫时送母妃的文征明《琴赋》字帖给儿臣，儿臣一直照着练！如今弘昼也跟着临，前儿皇阿玛看了我们的字，还夸我笔锋稳了，弘昼的横画也不歪了！”

他说着，还用力拉了拉身边弘昼的衣袖，眼底亮得像盛了星光，“是吧弘昼？”

弘昼连忙点头，浅青衣裳衬得他眉眼愈发清秀，小手攥着衣角，笑着附和：“谢瑾母妃！皇阿玛还把我的字贴在书房墙上呢，都是托字帖的福。”

两个少年眼底的欢喜藏都藏不住，显然胤禛的夸奖，让他们记了许久，连说话都带着几分雀跃的底气

……

若璃听着，忍不住轻轻摇头，眼底却漾着柔软的笑意，语气带着几分赞同：“文征明的字确实老道细腻，笔锋挺拔又不失雅致，横平竖直间满是规矩，用来打基础最是合适。不过论起偏好，我倒更爱赵孟頫的字，尤其行书——他的字没那么多棱角，一笔一划间既有风骨，又透着股温润的气韵，就像春日里的湖水，看着就让人舒心。”

……

允礼这时上前半步，月白常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清俊挺拔，腰间系着的双鱼纹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他唇边噙着浅淡笑意，语气温和又带着几分同好的认同：“瑾妃娘娘好眼光。皇兄向来偏爱王羲之的字，尤其他那手《兰亭序》，落笔利落洒脱，字里行间尽是风骨，旁人难及。只是我与十九弟，倒更倾心《灵飞经》的小楷——那字娟秀雅致，却又不失劲挺，笔锋间似藏着股清劲的气儿，越细品越觉得有味道，闲来无事临摹两页，倒也能静心。”

话音刚落，果郡王眼角的余光便瞥见立在柳荫下的玉娆微微抬眸，长睫轻颤间，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身侧的允禧，那眼神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波动——有方才允禧为她解围的感激，还有些少女般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怯，像被风拂过的荷叶，悄悄漾开了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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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礼心头倏地一沉，握着玉佩的指尖不自觉收紧——玉娆是甄家获罪抄家后没入宫中的女眷，身份本就敏感至极，允禧是皇室宗亲，若在此处与她多有牵扯，被旁人瞧去或传了闲话，难免落人口实，说不定还会被朝堂上的有心人利用，借机生事

他不动声色地往允禧身侧挪了半步，轻咳一声，刻意抬高了些音量，看似无意地岔开话头：“方才从九州清晏过来，就瞧着这堤岸风好，柳荫又浓，凉沁沁的最是解暑。几位在此闲谈赏景，倒也惬意。这圆明园的景致本就需慢慢品，急不得。”

允禧没察觉兄长眼底的顾虑，只顺着话茬连连点头，语气里还带着点惋惜：“可不是嘛！若不是方才抬头瞧见楼阁上的娘娘，这会儿说不定还在看玉娆姑娘的临摹画呢——她笔下的蒲草，叶尖那点墨韵，倒真有几分崔白的影子，难得见这般用心的仿作。”

他说着，还下意识想伸手指向玉娆手中的画卷，要给若璃细看，却见允礼递来一个隐晦的眼神，那目光里带着提醒与制止

允禧指尖顿在半空，虽没完全明白兄长的用意，却也知此刻不宜多提，只好讪讪地收回手，挠了挠头，略显局促地转开了视线

……

若璃将这叔侄间的细微互动看在眼里，唇边的笑意未减，却没多言——她既知玉娆身份敏感，也懂允礼的顾虑，何必在此刻戳破

她只笑着转向满眼期待的弘玢兄弟，语气温和又带着几分真切的关照：“你们既这般爱练字，往后若遇到拿捏不准的地方，也不用拘谨，让人来万方安和说一声便是。我那儿藏着几本赵孟頫的行书帖，上面还有我祖父当年批注的练字心得，或许能给你们当个参考，比寻常字帖更实用些。”

……

弘玢、弘昼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得了宝贝般，连忙端正姿态，双手交叠躬身行礼，弘玢声音清亮：“谢瑾母妃！”

一旁的弘昼还偷偷抬眼，飞快瞥了眼若璃袖口的雾蓝罗纱，见上面的蝶纹在风里轻晃，又赶紧低下头，小声补了句：“母妃放心，我们定会好好琢磨批注，绝不负您的心意！”……

……

玉娆听到若璃的话，指尖攥着的画轴又紧了几分，指腹几乎要嵌进宣纸里。她忽然抬眸看向若璃，声音轻得像被风裹着，却带着几分执拗，一字一句：“是不是只要不牵扯朝堂后宫纷争，瑾妃娘娘就能在这园子里，一直这般随意自在？”

……

这话一出，空气瞬间静了几分。允礼眉头顿时蹙起——玉娆这话看似寻常，却暗戳戳点着若璃“不涉纷争”的特殊处境，偏偏她甄家与朝堂牵扯极深，这话传出去，说不定会让人误会若璃有“置身事外”的特权，甚至牵连苏家

允禧也暗道不好，下意识想开口打圆场，说些“园子里本就该自在”的话来缓和气氛，刚要抬声，却被若璃投来的目光轻轻压了回去——她眼底没有半分慌乱，只一片平静，却透着不容拒绝的笃定，像是在说“此事我能应对”

……

允禧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站在一旁，指尖悄悄攥紧了衣摆，有些紧张地看着玉娆，生怕她再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

……

若璃望着玉娆眼底藏不住的试探与不平，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去年夏天甄府抄家，甄嬛跪在万方安和的廊下，额头抵着滚烫的青石板，撕心裂肺地求她向皇上说情，最后被侍卫拦住，还是苏培盛带着嬷嬷把人架走的。玉娆这是在为姐姐抱不平，也在试探她“自在”的底气

可她从一开始就清楚，苏家与皇上的交易里，本就没有“插手纷争”这一项——水泥方子与牛痘防治法换她一世平安，这份平安的前提，就是不碰朝堂后宫的浑水

她没接玉娆的话茬，只淡淡开口，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苏家就算一门四子满门荣耀，父亲是河道总督，大哥是神策大将军，在皇权面前，也不过是顺流而行的小舟。我能做的，从来只有自扫门前雪，护好身边的人，不给家里惹麻烦罢了。”

……

这话像块石头落进水里，玉娆脸色瞬间微微泛白——她怎会不懂“皇权至上”的道理？只是心头那点不甘，总盼着能从这位“特殊”的瑾妃口中，听到些不一样的答案，盼着有人能懂甄家的冤屈

可若璃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那点微弱的期待

……

若璃见她垂着头沉默，眼底的执拗渐渐褪去，目光又落回她手中的《秋蒲蓉宾图》上，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几分隐晦的提点：“崔白的大雁画得极好，你看他笔下雁翅尖的笔墨，浓淡相宜，似有风意流转，藏着股‘有志在千里’的劲气，从不见半分颓丧。画如此，人亦然——总盯着脚下的泥沼，纠结于过往的得失，反倒会错过前头的路，看不到远处的景致。”

风又吹过柳堤，卷着荷叶的清香，吹得玉娆鬓边碎发轻晃，也吹得她手中的画卷微微颤动，边角的宣纸轻轻擦过指尖

她攥着画轴的指尖慢慢松开，指腹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眼底的执拗渐渐淡了些，多了几分茫然与怅然，却还是没说话，只垂着头，盯着青石板上交错的纹路，不知在想些什么——是在想姐姐的遭遇，还是在琢磨若璃那句“错过前头的路”，连风拂过都没察觉

……

允礼见状，连忙上前半步，笑着打圆场：“瑾妃娘娘这话在理！书画里藏着心境，能静下来临摹，本就是件养心性的事。玉娆姑娘若喜欢，往后也可多练练，说不定日后能成个才女呢。”

若璃没再多言，只轻轻点头，目光转向弘玢兄弟，看了眼天色：“时候不早了，日头渐高，你们还要去别处逛，别晒着了，我也该回万方安和了”

说着便转身，雾蓝罗纱大袖衫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淡淡的香气

傅恒等人立刻跟上，卓林还悄悄回头，看了眼垂头的玉娆，又很快转了回去，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柳荫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