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古茹今的暖阁里,青樱端坐在锦凳上,向宜修细细说着白日里的事,末了补充道:“姑母,瑾妃娘娘让侍女给我递了盏薄荷玫瑰清露,说是天热解暑。”
宜修手中捻着佛珠,闻言抬眼看向她,眼底掠过一丝满意,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已是个好开头了。她肯给你回应,便是没把话说死。日后你每日去万方安和附近待着,不必刻意做什么,只安安静静待着就好,总能等到进去的机会,记住,要沉住气,耐心些。”
青樱心中仍有疑惑,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口:“可姑母,为何咱们偏偏要盯着三阿哥?四阿哥也是阿哥,若能与他亲近……”
话还没说完,宜修握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眼神瞬间冷了几分,及时用眼神制止了她,声音压得更低:“休提四阿哥!他素来不得皇上喜欢,如今只被安置在圆明园最远的永起斋,形同被冷落,跟他走近了,只会惹皇上厌烦,于咱们毫无益处,往后不许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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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起斋坐落于圆明园最僻静的角落,青瓦白墙隐在浓密的树荫后,风穿过枝叶时都带着几分沉静
院里只摆着几架旧书、一方石桌,连花草都栽得疏疏落落,倒比三松斋的规整,多了几分无人打扰的清净
书屋与屋舍相连,屋内书架上整齐码着经史子集,虽没有三松斋那般多的珍本孤本,却也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连案上的笔墨都摆放得齐齐整整,透着几分朴素的利落
弘历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手里捧着本《大学》,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泛黄的书页,目光却没落在字句上,只怔怔望着窗外——梧桐叶被风卷着飘落,落在院角的石阶上,像堆了层薄薄的碎金
他今年已十一岁,自记事起便在这永起斋由张嬷嬷照料长大,衣食用度从未短缺,可皇阿玛的身影,却只在逢年时远远见过几面,连句正经的问话都没有
许久,他才轻轻合上书,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走,少年人独有的清亮里裹着不易察觉的委屈,问身旁缝补衣物的张嬷嬷:“张嬷嬷,你说……皇阿玛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了?我听小太监说,三哥和五弟能常去瑾母妃的万方安和玩,可我连皇阿玛的面都难得见一次,连永起斋的门都出不去。”
他其实早听过瑾妃娘娘的名字——那个家世显赫、被皇阿玛特许在园子里自在生活的娘娘,两年前就搬去了万方安和
嬷嬷们私下说,瑾妃娘娘不仅笔墨丹青一绝,还会作诗、投壶,甚至能穿着男装踢蹴鞠,连供奉先祖牌位的鸿慈永祜都能随意进入
弘历有时会对着窗外发呆,好奇那位娘娘究竟是什么模样,可他连永起斋的院门都跨不出去,连远远瞧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张嬷嬷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走到他身边,粗糙的手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满是心疼与安抚:“四阿哥说的什么傻话,怎么会呢?皇上若真忘了您,又何必特意吩咐底下人,给您的衣食用度都按阿哥的规制来,连书屋里的笔墨纸砚都每月换新,只是皇上日理万机,眼下忙着朝政、忙着整顿吏治,等忙过这阵子,定会来看您的。”
弘历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可……那为什么不允许我出去呢?我也想看看园子里的湖,想知道蹴鞠到底怎么玩,哪怕只是远远看看瑾母妃的万方安和也好啊。”
他说着,目光望向不远处紧闭的院门,那扇朱漆门像道无形的屏障,把他与园子里的热闹彻底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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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清晏的书房内,烛火跳动着映亮满案奏折,胤禛身着常服坐在紫檀木椅上,指尖捏着朱笔,目光却暂离了奏折,忽然抬眼问立在一旁的苏培盛:“弘玢今年,该是十四了吧?”
苏培盛连忙躬身应答,声音恭敬又稳妥:“回皇上,三阿哥今年正是十四岁,生辰在初秋,到时候内务府已备好了贺礼单子,只等您过目。”
胤禛微微颔首,又问:“那弘玢与弘昼在园子里的功课,先生那边可有回话?二人的学习进度如何?”
“回皇上,前日南书房的先生还递了折子,说两位阿哥近来愈发勤勉,经史子集背得扎实,策论也比从前有见地,连字都写得愈发规整,三阿哥的行书见了风骨,五阿哥的楷书也稳了不少。”苏培盛一一答来,不敢有半分遗漏
胤禛听罢,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指上的白玉扳指,眸色沉了沉——他岂会不知皇后将青樱接入园子的心思,无非是想为乌拉那拉氏铺路,盯着弘玢不放
沉默片刻,他抬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朕的话,让永起斋的弘历出来,往后不必再拘着他在斋内,许他在园子里自在走动,也去三松斋跟着先生一起上课。”
苏培盛心中微动,却不敢多问,连忙躬身应道:“奴才遵旨,这就去传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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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古茹今的暖阁内,宜修刚听完侍女传报的旨意,手中转动的佛珠骤然停住,脸上的端庄神色瞬间淡了几分,眼底浮出一层惊疑。她将佛珠攥在掌心,指节微微泛白,低声自语:“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让弘历出来了……皇上这又是打什么主意?”
她特意把青樱接入圆明园,就是想让青樱多亲近弘玢,为乌拉那拉氏铺路,可皇上偏在这时候松了对弘历的禁足,还让他去三松斋跟弘玢、弘昼一起上课——是察觉了她的心思,故意制衡?还是真要重新留意这个一直被冷落的儿子?
宜修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外被风吹得摇晃的竹影,眉头越皱越紧。弘历虽被拘在永起斋,可毕竟是皇子,若是皇上真动了心思栽培,岂不是要分走弘玢的关注?她转身对心腹侍女吩咐:“去盯着永起斋那边,看弘历出来后都去了哪里、见了谁,有任何动静,立刻来回我。”
三松斋里,弘玢刚从先生口中得知旨意,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他虽与弘历不算熟络,却也知道这位四弟一直被禁在永起斋,如今皇阿玛突然松了规矩,倒有些意外。一旁的弘昼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三哥!这下好了,往后上课多个人,玩投壶也能凑成一队了!就是不知道四弟会不会玩,咱们到时候教他啊!”
……
永起斋的院门外,传旨太监的声音刚落,弘历手里的书“啪”地落在案上,猛地站起身,眼底瞬间亮得像盛了晨光——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确认般看向张嬷嬷,声音都带着颤:“嬷嬷,我……我真的能出去了?能去三松斋上课,还能在园子里走动?”
见张嬷嬷笑着点头,弘历再也按捺不住,原地转了个圈,从前眼底的委屈早被雀跃冲得没了踪影。他伸手摸了摸案上刚誊写好的字帖,又想起嬷嬷说过的瑾母妃——那位会作画、会投壶,连皇阿玛都特许自在的娘娘,心里愈发期待:“那是不是还能见到皇阿玛?还有瑾母妃……她到底是什么模样呢?是不是像画里的仙子一样?”
说着,他已经开始翻找自己最整齐的一件常服,指尖捏着衣角,满是憧憬:“明日去三松斋,我一定要好好练字,说不定还能遇上三哥和五弟,他们会不会带我去见瑾母妃啊?”
……
……
九州清晏的书房内,烛火将胤禛的身影拉得颀长。他放下朱笔,指尖依旧摩挲着那枚白玉扳指,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皇子课业册上——一页是弘玢规整见风骨的行书,一页是弘历早年略显生涩却透着认真的字迹
片刻,他忽然低低呢喃,语气里藏着深不见底的莫测:“弘历……弘玢……”指尖在两人的名字上轻轻点过,“一个拘在永起斋磨了心性,一个养在跟前露了锋芒,可到底哪个,能真正磨成一把堪用的刀呢?”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敲了敲窗棂,胤禛抬眼望向夜色,眸色沉沉
他要的从不是只会读书的皇子,而是能扛住朝堂风雨、镇住江山的继承人。如今把弘历放出来,既是试探,也是打磨——是让两人在一处比一比,看看谁更能藏住锐气,谁更能在复杂的局里站稳脚跟
……
三松斋的晨光透过窗棂,在案上的宣纸上洒下细碎的光斑,连空气中都浮着淡淡的墨香
弘昼刚跨进书房门,就像只雀跃的小雀,几步凑到弘玢身边,双手撑着桌沿,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藏不住眼底的欢喜:“三哥!听说了吗?往后四哥也来这儿上课啦!咱们以后不仅能一起玩投壶、蹴鞠,连背《论语》都有人搭伴了,再也不用我一个人被先生盯着背书,多热闹啊!”
弘玢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轻轻晕开一小点。他侧头看向弟弟亮晶晶的眼睛,眼底浮出几分无奈又温和的笑意,抬起指尖轻轻敲了敲弘昼的书脊:“多大的人了,还总想着玩。不过是多了位弟弟一起上课,瞧把你高兴得忘了形。”
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不自觉飘向书房虚掩的门口——皇阿玛素来心思深沉,从前把弘历拘在永起斋不闻不问,如今却突然松了禁,还特意让弘历来三松斋和他们一同受教,哪里是简单添个伴这么简单?弘玢垂眸看向宣纸上刚写好的“慎独”二字,笔锋遒劲,却掩不住他心底的清明:皇阿玛这是,明着给他找了个对手,要看看他们兄弟二人,到底谁更堪用
只是这话,他没说给心思单纯的弘昼听,只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握紧笔杆,蘸了蘸墨:“先把今日的《中庸》抄完,等四弟来了,总不能让他瞧着咱们功课拖沓,落了三松斋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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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事府的书房内,暑气还未散尽,窗棂旁的盆栽绿萝垂着翠绿的藤蔓。苏逸霄刚听完下属的禀报,手中的书卷轻轻合起,指尖在封面上顿了顿,随即无奈地勾了勾唇角
他望着窗外庭院里晒得蔫蔫的梧桐叶,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低声自语:“皇上这步棋,走得可真够深的——把弘历从永起斋放出来,让他跟弘玢一处受教,哪里是让他们兄弟和睦,分明是让这两个孩子互相磨刀子,看看谁更能扛住,谁才是块堪用的料啊。”
说着,他端起桌上刚沏好的凉茶抿了一口,驱散了几分燥热,神色又沉了几分
自家妹妹在园子里安稳自在,可皇上这一手制衡,怕是往后园子里的平静,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对下属吩咐:“往后多留意三松斋那边的动静,有什么事及时回禀,切记不要插手,只静观其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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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暑气还没完全漫开,弘历就换上了最整齐的浅杏常服,跟着张嬷嬷往三松斋去。越靠近书房,他心里越有些紧张,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袖角,直到看见门口候着的弘昼,紧张才散了些
“四哥!你可算来啦!”弘昼一见他,立刻笑着迎上来,拉着他的手腕往书房里带,“快进来,先生还没到呢,我跟三哥正说等你来了,过几日在园子里玩投壶!”
弘历顺着他的力道往里走,抬眼就见弘玢坐在靠窗的案前,正低头整理书卷。听见动静,弘玢抬眸看来,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温和了几分,微微颔首:“四弟来了,坐吧,你的位置先生已经留好了,就在我旁边。”
弘历连忙躬身应了声“三哥”,走到案前坐下,看着案上早已备好的新墨和宣纸,心里竟生出几分暖意。不多时先生到了,课业正式开始,弘历听得格外认真,偶尔遇到不懂的地方,悄悄看向弘玢,弘玢也会趁着先生不注意,用指尖在纸上轻轻点出关键处——窗外蝉鸣阵阵,书房里笔墨沙沙,竟是他在永起斋从未有过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