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坦坦荡荡外不远处的石板路上,寒气尚未散尽,残雪在墙角积着薄薄一层
富察福晋身着石绿绣暗纹的旗装,领口围着一圈素白狐毛,由贴身侍女小心扶着,脚步缓缓跟着引路的小太监往殿内去
因琅嬅胎像已足九个月,太医嘱咐需亲人在侧照料,她才得了特许入园,要陪着女儿直到生产
……
正走着,前方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富察福晋抬眼望去,见来人一身玄色劲装,肩线挺拔,腰间佩着虎头刀,正是手握重兵、震慑边关的苏逸尘
他刚从九州清晏出来,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接旨后的冷毅——方才在殿内,他独自听皇上交代了些身后事,出来时又遇弘历,说意欢、青樱几位已去万方安和给若璃请安,便想着顺路过去看看妹妹
“苏大将军!”富察福晋连忙停步,侧身屈膝福了福身,语气里带着刻意放软的恭谨,“见过苏大将军。”
苏逸尘脚步微顿,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认出是弘历嫡福晋的母亲,只淡淡颔首:“不必多礼。”
富察福晋直起身,眼角的笑意里藏着几分讨好,顺势搭话:“瞧大将军这方向,是要去万方安和见贵妃娘娘吧?前儿琅嬅还跟我念叨,说娘娘性子宽仁,待府里人素来大方,先前送她的点翠耳坠,精致得紧。只是我刚入园,还没机会当面给娘娘请安致谢呢。”
……
这话落,苏逸尘眸中冷意已一闪而过,他虽在边关多年,见惯了朝堂与后宅的算计,怎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女儿还没真正站稳脚跟,做母亲的已急着借女儿的胎气,攀附苏家与若璃了
他没接话头,只淡淡丢下一句:“有机会会的。”便抬步越过她,径直往万方安和的方向去了,玄色衣摆扫过积雪,留下浅浅的痕迹,背影透着不容置喙的疏离
富察福晋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却也只能压下心思,跟着小太监继续往坦坦荡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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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福晋踩着暖阁的地龙热气踏入坦坦荡荡东厢房,刚卸下沾着寒气的素色披风,便见琅嬅已从窗边软椅上撑着身子要起身
“哎哟,我的儿,快坐好!”富察福晋连忙上前按住女儿的手,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她隆起的孕肚上,指尖轻轻覆在锦缎面料上,感受着内里细微的胎动,脸上的笑意堆得满满,“这肚子瞧着越发沉了,可得仔细些,别乱动。”
琅嬅顺势靠回椅背上,眉眼间满是见到亲人的暖意:“额娘来得正好,方才还跟大哥说想您呢。”
……
一旁桌边,傅恒早已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起身,对着富察福晋躬身唤道:“额娘。”
富察福晋转头看向六年未见的儿子,目光从他挺拔的肩线扫到沉稳的眉眼——昔日尚带青涩的少年,如今身着玄色劲装,眉宇间尽是边关历练出的硬朗与从容,再不见半分稚气
她眼眶微微一热,随即笑道:“好,好,真是历练出来了。这六年在苏大将军帐下没白待,瞧着比从前稳重多了。”
说着便在对面的玫瑰椅上坐下,视线又落回琅嬅的肚子上,语气里满是期待,“太医说就这几日了?可得把心放宽些,万事有额娘在。”
……
富察福晋望着傅恒,眼底的欣喜还未褪去,又添了几分殷切:“方才入园时,我恰巧在路上遇见了苏大将军。你能跟着他一同从边关回京,可见他是打心底里看重你,这可是咱们富察府的福气。”
傅恒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她,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探究:“额娘同苏大将军说了什么?”
富察福晋脸上的笑意倏地一僵,避开儿子的目光,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珠花,含糊道:“能说什么,不过是见了礼,问了句安罢了。”
她很快转开话头,笑容又重新挂了上来,“额娘知道分寸,断不会乱说话。倒是你,前儿寄给你的那些信,你都看进去了吧?”
傅恒没有接话,只淡淡开口,戳破了她的心思:“额娘是盼着富察府能像苏家那样,满门显赫,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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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琅嬅都跟你念叨过了。”富察福晋听出儿子语气里的冷淡,笑容淡了些,声音也沉了下来,“其实额娘也不贪,不必真像苏家那般文臣武将辈出,能有一半的荣光,额娘就心满意足了。儿啊,你得站在我们女人的立场想想——前两年选嫡福晋那会儿,额娘夜夜睡不着,就怕皇上选中叶赫那拉家的意欢。幸而那姑娘性子淡,眼里只有诗词字画,不争不抢,不然琅嬅这嫡福晋的位置,哪能坐得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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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琅嬅闻言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纹样,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那段日子的焦灼,她比谁都清楚
富察福晋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女儿的孕肚,语气越发恳切:“你就多体谅体谅。如今你妹妹离那皇后之位,也就差最后一小步了。可往后宫里定然还要进新人,保不齐就有家世比咱们富察氏更显赫的。她肚子里这孩子,可是带着咱们富察氏的血脉,若能借着你和苏家的情分,再得贵妃娘娘照拂,将来孩子能立住脚,咱们富察府才能真正安稳啊。”
傅恒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眸中飞快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嘲讽。他并非不懂额娘与妹妹的顾虑,可这份“难处”,分明是被无止境的贪欲喂出来的——琅嬅怀着身孕,太医早已诊出是男孩,她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嫡福晋,皇阿玛属意弘历承继大统的心思朝野皆知,她的皇后之位本就是板上钉钉;即便将来弘历百年,无论哪个皇子继位,她身为嫡母,也定然是稳坐母后皇太后之位的。
……
“欲壑难填。”傅恒抬眸,目光直直看向富察福晋,四个字说得冷静又尖锐,一下戳破了那层包裹着“家族安稳”的伪装
富察福晋被噎了一下,却并未退缩,语气反倒添了几分过来人的笃定:“你年轻,见的人事还少。就算意欢如今性子淡,眼里只有和贵妃娘娘谈诗品画的闲情,可等真入了宫、将来有了孩子,万一她的孩子要争储位,或是被旁人算计伤害,她难道还能一直这般超脱?到时候,性子再淡也会被磨得变了样。”
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这世上,能像贵妃娘娘那般心性纯粹、不恋权势的人,本就是独一份的天仙模样,旁人学不来,也遇不到第二个。”
……
傅恒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眼皮微微颤动——额娘这话,倒也戳中了几分实情。若璃的通透与心软,确实是旁人难及的,可这份“纯粹”,不也正被她们这般的心思,一点点缠上了负担?
一旁的琅嬅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只琉璃万佛镯
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映着暖阁的灯光泛着细碎的光泽,可她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大哥的话如冷水,额娘的话似警钟,让她先前那些笃定的盘算,忽然变得模糊又沉重
……
富察福晋伸手握住琅嬅的手,指尖触到女儿腕间温润的琉璃万佛镯,语气陡然沉了几分,满是过来人的恳切与凝重:“我的儿,你以为这后位是坐上了就安稳了?要想守住它,何其难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飘落的细雪,一字一句道:“往后你要管着后宫那么些人,得让她们心悦臣服;对下要恩威并施,既不能失了宽厚,也不能没了规矩;身边得有皇子傍身,还得盼着皇子将来有出息、能争气;更要紧的是,得一直攥着皇上的敬重。这几样里,缺了哪一样,这后位都坐不牢,迟早要被人挤下来。”
琅嬅抬眸看向额娘,眼底的迷茫渐渐被惊惧取代,下意识攥紧了富察福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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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想当年的乌拉那拉氏宜修,”富察福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讳莫如深,“她多有手段?把后宫管得铁桶一般,不也落了个被废的下场?乌拉那拉氏出过纯元、宜修两位皇后,如今看着落魄,可青樱她阿玛那尔布,心里头一直憋着股劲儿想重振家族呢,能甘心让女儿只做个侧福晋?”
她话锋一转,细数起府里的人:“还有那个高晞月,瞧着娇俏烂漫,像个没心眼的,可她有个父亲高斌啊!那高斌现在已是四品官,跟着贵妃娘娘的父亲学水利,往后定是要往上走的,哪能不为女儿谋划?尤其是那个海兰,珂里叶特氏看着不起眼,可她是蒙军旗出身啊!她要是怀了孩子,蒙古那些部落岂能放过机会?定会借着这层亲缘往上攀附,到时候她在宫里的分量,可不是你能小瞧的。”
富察福晋拍了拍琅嬅的手背,语气里满是无奈与理所当然:“额娘这般为你盘算,为你和孩子铺路,不也和高斌、那尔布他们一样?都是为了自家孩子能站稳脚跟,为了家族能撑得更久些啊!”
……
“你防着别人时,别人也在防备你。”傅恒放下茶盏,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却像一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这般互相猜忌、彼此算计,到最后只会落得个身心俱疲,哪还有心思顾全什么后位与家族?”
富察福晋转头看向儿子,眼神里带着几分急切的执拗:“可不就是这个道理!正因为人人都在防着旁人,咱们才得先一步谋划!傅恒,你得清楚,富察氏能不能像苏家那样站稳脚跟,就看这一次了——琅嬅肚子里这个带富察氏血脉的皇子,就是咱们最要紧的机会,绝不能有半分差池。”
琅嬅坐在一旁,指尖反复摩挲着腕间的琉璃万佛镯,额娘的话与大哥先前的警示在脑海里交织盘旋,让她忍不住细细思忖起府里的几人:
青樱出身乌拉那拉氏,背后有憋着劲想重振家族的那尔布,性子看着沉静通透,实则未必没有藏着心思
意欢虽一心只爱和额娘谈诗品画,可真等将来有了孩子,谁也保不准会不会为母则刚,被形势推着争一把
晰月的父亲高斌在朝堂渐有分量,还跟着额娘的父亲学水利,往后定是要往上走的,岂能不为女儿谋划,即便晰月自己娇憨,也架不住家里的盘算
海兰是蒙军旗出身,珂里叶特氏看着不起眼,可她若诞下子嗣,蒙古各部定会借着亲缘攀附,势力不容小觑
还有苏绿筠,她虽出身江南汉军旗,家世不算显赫,可她已经生下了皇子,有孩子在手,往后为了儿子的前程,也难保不会生出争竞之心
这五人看似各有境遇,可真到了关乎自身与子嗣前程的时刻,又有谁会真正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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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将来弘历百年,无论哪个皇子接替他,琅嬅身为嫡母,也定然是稳坐母后皇太后之位的。”傅恒端着茶盏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这话一出,富察福晋正握着琅嬅的手一顿,母女二人几乎是同时猛地抬眸看向他,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她们从未想过这一层,只一门心思盯着“当下的后位”与“孩子的前程”,竟忽略了这最稳妥的根本
短暂的怔忡后,富察福晋率先回过神,眉头紧紧蹙起,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的反驳:“你说得轻巧!可宫里哪有那么简单?若将来继位的皇子是其他侧福晋所生,那皇子的生母岂会甘心只做个圣母皇太后?一宫两太后,名分压着一头,利益牵着一线,如何能真正并存?到时候少不了明争暗斗,琅嬅这‘母后皇太后’的空名,怕是要受不少气!”
傅恒抬眸,淡淡看向神色焦灼的母女二人,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直击要害的清醒:“所以,与其费尽心机攀附算计,倒不如守好本分。只要琅嬅稳居嫡位,行得正坐得端,即便有两宫太后,她这‘嫡母’的名分便是最硬的底气,旁人再争,也夺不走这份正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