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年十二月初,寒风卷着碎雪拍打在延禧宫的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正殿内虽燃着炭火,却仍透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冷清
青樱身着一袭淡青暗纹旗装,独自坐在窗边的玫瑰椅上,支着下巴出神地望着内室那盆茉莉
花叶被打理得油亮精神,在昏黄的烛火下透着几分生机,她望着望着,忽然牵起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带着怅然的笑
“娘娘,您还笑呢!”阿箬从外头掀开门帘进来,身上沾着些雪沫,语气里满是急色,“如今人证死了,死无对证,您还被禁足在这宫里,奴婢都快急得团团转了……也就内务府没敢克扣炭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
青樱缓缓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空荡荡的地方——那串红珊瑚手串前些日子为自证清白,已暂交皇上保管
她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境遇:“阿箬,这世上的事,原是有因果的。雍正五年元日,圆明园万方安和,太后娘娘见我跟着定郡王、皇上他们几个年少的阿哥去请安,特意赏了我这串红珊瑚手串。她说红珊瑚是佛家七宝之一,能护人吉祥平安。如今想来,可不是真的救了我。”
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自嘲:“我本就是先帝念及纯元皇后的情面,才给了我侧福晋的位份,家世根基原就薄得可怜。若没有那串手串,没有太后的情面在,此刻我哪里还能坐在这里?早该被打入冷宫,连阿玛在外头都半点法子没有。”
阿箬听着,心头一酸,连忙劝道:“娘娘别这么说!太后娘娘素来记挂您,当年亲自给您戴手串的情分多深啊。她在万方安和要是听闻您被人这般栽赃禁足,定然是信您品性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慢慢找证据,总能等到沉冤得雪的那天!”
青樱的指尖猛地一顿,先前的平静被一丝困惑打破,她抬眸看向阿箬,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阿箬,你说小卓子……就是御膳房里那个喂鱼虾的弟弟小福子,从前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半句?”
阿箬闻言也愣了愣,蹙着眉仔细回想,从初见小卓子到他在延禧宫当差的日子,搜刮遍了记忆也没半点印象,最终只能茫然地摇头:“娘娘,这事儿奴婢也纳闷呢!他在咱们宫里当差这些时日,从没提过还有个弟弟在宫里做事。”
话音落,她又忍不住拔高了些音量,满是不解与愤懑:“咱们延禧宫待下人素来宽厚,吃穿用度从没短过他半分,逢年过节的赏银也从未克扣,他怎么就肯拿自己一条命来栽赃您呢?这实在是想破头也想不通!”
……
青樱眉头拧得更紧,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椅扶的雕花,眼底满是挥之不去的困惑,声音里带着几分喃喃自语:“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我?”
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些茫然的怅然:“乌拉那拉氏早就没落了,我在后宫既无家世可依,也没多少皇上的宠爱,平日里谨小慎微,从不与人争长短。况且……我还有太后娘娘赏的那串手串,她们该知道皇上多少会看顾几分情面,这般陷害,若是打蛇不死,日后岂不是给自己留祸患?这到底是图什么?”
阿箬在一旁听着,也跟着点头,脸上满是附和的不解:“娘娘说得太对了!您素来安分,又没碍着谁的路,她们挑谁不好,偏要挑您这个看着‘没威胁’的。要是没能把您彻底扳倒,往后您翻了身,她们难道就不怕您报复吗?这算盘实在透着古怪!”
……
青樱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里带着几分彻悟的寒凉,先前的困惑散去大半,眼底只剩清明:“她哪里是真要我死,或是废了我的位份?”
她抬眸看向阿箬,语气笃定:“她的真正目的,从来都是敏常在腹中的龙裔。我不过是她布下的后手——万一栽赃害胎的事败露,便把我推出来顶罪,好让自己全身而退。”
阿箬听得心头一震,连忙追问:“娘娘,那……那这幕后黑手是谁啊?”
青樱指尖摩挲着椅沿,笑意更冷了些:“还能有谁?海兰那胎不明不白没了,是谁下的手;我这桩栽赃,便也是谁的手笔。”
她顿了顿,细细数来:“这宫里,知道我有太后亲赐那串红珊瑚手串的,拢共也没几个人——琅嬅、意欢、海兰、晰月,还有绿筠。”
……
“意欢性子最是孤傲磊落,眼里容不得半点阴私;海兰自己失了孩子,最恨的便是伤害皇嗣的行为,更不可能掺和此事。”青樱语气平静地排除,“晰月心思单纯,连宫里头的弯弯绕都看不透;绿筠胆小,只求安稳度日,哪有这般狠辣的心思?”
……
她瞥了阿箬一眼,反问:“这剩下的,还用猜吗?”
阿箬脸色“唰”地一白,惊得后退半步,声音都发颤了:“娘、娘娘,您是说……皇后?可她是中宫啊,身份何等尊贵,为什么要做这种阴毒的事?更何况,您与她无冤无仇,她何苦这般针对您?”
……
青樱说到这儿,眉头又不自觉地拧了起来,眼底刚散去的困惑重又浮现,语气里带着几分百思不解的怅然:“说起来,我更想不通的是这个——赫舍里、钮钴禄、佟佳是满族百年大姓,世家底蕴摆在那儿,即便当下朝堂没出顶尖人物,宫里宫外也没人敢轻慢;张淑怡有她父亲张廷玉坐镇,朝堂根基稳得很;蒙军旗的巴林湄若身后靠着蒙古部落,更是轻易动不得”
……
她指尖轻轻叩着椅扶,声音低了些:“这些人要么家世够硬、要么背景够深,她避着或许是怕引火烧身。可我呢?乌拉那拉氏早就没落了,在后宫无宠无势,素来安分守己,半点威胁都没有。她偏不找旁人,就盯着我这个最‘安全’的靶子下手,这心思实在让人猜不透。”
……
………
长春宫正殿内,檀香的烟气袅袅缠绕着梁柱,琅嬅端坐在凤椅上,指尖终于松开了攥得发皱的帕子,长长呼出一口气,胸口那股紧绷的滞闷感才稍稍散去
她垂眸望着衣襟上银线绣就的牡丹纹样,眼底掠过一丝后怕与庆幸:“幸好有额娘在背后一一指点,从饵料里掺朱砂的法子,到如何避开御膳房的常规查验,再到找好顶罪的人……若没有额娘筹谋,我这性子,怕是哪一个环节都要出疏漏,哪能这般干净利落地把祸水引开。”
一旁侍立的素练连忙上前,递上一盏温好的参茶:“娘娘心思缜密,再加上老夫人的提点,自然万无一失。”
琅嬅接过茶盏,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盏壁,语气里带着几分算计的笃定:“说起来也是凑巧,后宫这么多宫苑,偏延禧宫的小卓子是个无根基的,他弟弟又恰好在御膳房管着鱼虾喂养,这层隐秘联系最是好用,稍稍施压利诱便肯听话。”
她轻轻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忌惮:“赫舍里、钮钴禄那些世家出来的,身边带的都是家生子心腹,根本抓不到把柄,更别说收买利用了。倒是青樱宫里的人,无依无靠的,才是最好拿捏的靶子。”
素练端着茶盘侍立在侧,眉宇间仍藏着几分隐忧,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开口:“娘娘,可……可娴妃娘娘毕竟有太后亲赐的红珊瑚手串,皇上终究没废了她,只是禁足延禧宫。万一她在宫里想透了关节,猜出是娘娘您……”
琅嬅闻言,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参茶的盏沿,唇边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眼底全无半分慌乱:“放心吧,额娘早把话说透了。”
她抬眸看向素练,语气带着十足的笃定:“小卓子一死,唯一的活口只剩个吓破胆的小福子,如今还关在慎刑司,早已是死无对证。青樱就算猜透了又如何?没有实证,她在延禧宫就是个被禁足的罪人,翻不了天。”
顿了顿,她呷了口参茶,声音更添几分凉薄:“额娘说了,只要把她牢牢困在延禧宫,断了她与外头的联系,她便再也出不来,翻不起半点风浪。一个没了依仗、连宫门都踏不出的人,就算知道真相,又能奈我何?”
……
琅嬅放下参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凤椅扶手上的雕花,语气里透着几分明显的懊恼,眼底的冷光也重了些:“可惜啊,终究是慢了一步,那胎……现在想再动手,难了。”
一旁的素练连忙垂首附和:“皇上特意下了旨护着,太医也日日盯着,确实不好再寻机会。”
琅嬅抬眸望向窗外飘落的碎雪,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只有自己才懂的焦灼与算计:“这宫里的人都盯着‘皇上登基后第一个皇嗣’的名头,却忘了大清开国至今,就没有嫡皇子能顺顺利利登基的先例。”
“若是让她真的诞下这所谓的‘第一子’,哪怕只是个阿哥,往后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在后宫的声势,都要压过永琏一头。”
她的指尖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我原是想借着朱砂悄无声息除了这隐患,偏生被皇上察觉得早,如今成了烫手山芋——打不掉,又不得不看着,真是堵得慌。永琏是嫡子,这后宫的根基,只能是他的,哪容得旁人抢了先机去!”
……
……
景仁宫东偏殿内,暖阁的地龙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
赫舍里明慧身着一袭水红色芍药纹旗装,裙摆上的芍药花瓣绣得栩栩如生,在暖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她半靠在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榻上,指尖捻着一枚莹润的白玉棋子,却久久未落下,目光落在眼前的棋盘上,思绪早已飘远
……
她眉头微蹙,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探究:“朱砂掺在鱼虾饵料里,温水煮青蛙似的害敏常在的胎,手段这般阴毒隐秘,偏还敢在皇上特意护着敏常在胎气的时候动手——这胆子,实在不小。”
一旁侍立的侍女见她神色凝重,轻声道:“小主,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虽把娴妃娘娘禁足了,可仔细想想,处处都透着古怪,不像是娴妃娘娘的”
明慧缓缓抬眸,指尖轻轻敲击着榻沿:“自然不是她。娴妃家世没落,性子也无这般狠辣,更没理由冒死做这等事。”
她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沉凝,“能布下这等局,既懂药理隐秘,又能买通御膳房的人,还敢顶风作案嫁祸他人,后宫里有这般心思与底气的,可没几个。”
……
……
————
钟粹宫西偏殿内,日光透过糊着云母纸的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
薛宝钗身着一袭浅黄色撒花袄裙,乌黑的发髻上仅簪着一支素银簪,正端坐在铺着青缎软垫的榻上绣制香囊
指尖的银针穿梭在丁香色蝉翼纱间,粉白的蝴蝶与灵动的小鹿渐渐成形,针脚细密,纹样雅致得恰到好处
她绣得专注,思绪却悄悄飘远:明年入夏去圆明园避暑,太后娘娘怕是少不得要召见她们这些新入宫的嫔妃
毕竟……自己这八位新人初入宫闱,与后宫诸般旧怨牵扯尚浅,手上是干干净净的,最得太后信赖
……
“小主。”莺儿轻手轻脚地从外头进来,捧着一盏温好的杏仁酪,见宝钗停下了针,才小声开口,“外头都在传,娴妃娘娘这回怕是再也出不来了。小卓子死了,死无对证,若不是太后娘娘那串红珊瑚手串,她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如今也只落得个禁足延禧宫的下场。”
宝钗闻言,目光落回手中的香囊上,丁香色的纱料衬得纹样愈发灵动雅致,太后娘娘应该喜欢
她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浅淡却笃定的笑意,声音温和平静:“放心吧,娴妃会出来的。”
见莺儿满脸不解,她才补充道:“因为害敏常在、嫁祸她的凶手,根本不是她。”
……
“小主,您……您知道凶手是谁?”莺儿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眼里满是惊讶,忍不住追问
宝钗指尖的银针轻轻一顿,蝴蝶的翅尖落下最后一针,她抬眸看向莺儿,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风:“是皇后。”
“皇后娘娘?”莺儿惊得差点打翻茶盏,连忙稳住心神,满脸的难以置信,“可……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要害娴妃娘娘,何不干脆做得彻底些,如今只禁足着,打蛇不死,难道就不怕日后娴妃娘娘翻案报复吗?这实在太蹊跷了!”
……
薛宝钗放下银针,指尖轻轻抚过香囊上绣好的蝶翼,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轻笑,眼神里带着几分通透的洞察:“她的本意,哪里是冲着娴妃去的。”
莺儿听得愈发糊涂,凑上前追问:“小主,那她是想害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宜常在、荣常在、佟佳贵人那几位。”宝钗语气平淡,看着香囊上的鹿纹,“她们皆是满族世家出身,家世摆在那儿,往后在后宫的分量只会越来越重,本就是皇后眼里最碍眼的钉子。若能把害胎的罪名扣在她们哪个头上,除了心腹大患”
……
她顿了顿,拿起剪刀细细修剪着线头:“想来是皇上察觉得太快,没等她把罪名彻底安到这几位头上,事情就闹开了。仓促之间,她总得找个替罪羊堵住口子。”
“偏巧,整个后宫里,只有娴妃宫里的小卓子,有个在御膳房管着鱼虾喂养的弟弟小福子。这层联系隐秘又好用,稍一运作,脏水便能稳稳泼到娴妃身上。”
宝钗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娴妃家世早已没落,无宠无势,比起那几位有世家撑腰的,本就是最容易拿捏的靶子,用来背锅再合适不过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