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年八月底·万方安和
夏末的午后,暑气已褪了大半,四面环水的万方安和游廊深处,风裹着荷间水汽漫来,带着几分沁人的凉
临水廊下立着座双面苏绣屏风,屏上各色菊花盛放,或清雅白瓣缀金蕊,或艳色重瓣叠锦绣,针脚细密得连花瓣脉络都清晰可见,风过时,绢面轻晃,竟似有菊香从绣纹里漫出来
……
屏风旁的梨花木软榻上,若璃已悄然睡去。她侧躺着,一身栀子色软烟罗广袖襦裙衬得身姿愈发缥缈——广袖衫色如凝雪,又似笼着层薄雾,浅绿枝叶顺着衣料舒展,鹅黄与纯白的鸟儿停在花间,翅尖缀着的细颗珍珠,像晨露刚落,颤巍巍要滴下来
同色齐胸裙绣着隐现的花鸟暗纹,走动时难辨,此刻贴着软榻轻垂,倒在日光里显露出细碎的纹路,鲜活得似要飞出裙面
她的随云髻松松散散,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发间水晶琉璃珠花泛着淡光,冰蓝翡翠蝴蝶步摇斜斜坠着,蝶翅随着呼吸轻轻晃,却没惊醒榻上人
怀间还拢着本线装书,是苏逸尘前几日送来的新话本游记,书页半开,停在描写江南水乡的段落,想来是看倦了,便随手拢在怀里睡去
檐下的宝石碧玺风铃还在叮当作响,青的、粉的、蓝的珠玉相撞,声线清泠得像雨打芭蕉
不远处的案桌上,和田白玉嵌宝镂空三层宝相花熏炉静静立着,玉质莹润如羊脂,日光落在上面,映出淡淡的暖光,炉身镂空的宝相花纹里,正飘出若有似无的香——是八月初若璃亲手调的方子,青桔的微涩被荷花的清甜压下,梨花的柔润裹着薄荷的凉,混着若有若无的桔香,缥缈得似云气般,绕着软榻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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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林轻步走过来,目光扫过廊角的冰缸,碎冰还在冒着丝丝凉气,怕风灌进廊下惊了若璃,便取过一旁叠着的雀金裘薄毯,指尖捏着毯边,极轻地往若璃身上盖,连动作都放柔了几分
盖好后,她回头与立在廊柱旁的云香相视一笑,眼底满是对若璃的妥帖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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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子也守在不远处,身姿挺拔,却没发出半分声响。忽有轻步声从廊外传来,是小禄子匆匆走来,他凑到小夏子身边,压着声音回话:“夏公公,荣贵人、宜常在、佟佳贵人在石桥那边等着,说想求见娘娘。”
小夏子眉头轻轻蹙起,转头与云林、云香交换了个眼神——娘娘难得睡得安稳,哪能轻易惊扰?他便对着小禄子轻声摆手,语气坚定却温和:“你去回了三位主子吧,就说太后娘娘正午睡,等醒了,奴才再去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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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小禄子转身离去的背影,廊下的气氛静了片刻。小夏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牌,抬眼与云香、云林交换了个眼神,三人眼底皆是一闪而过的了然——哪是真有要事求见,分明是园子里近来的动静,让这三位出身满族大姓的小主坐不住了
宁贵人怀了龙裔晋了位,昭贵人更得赏享嫔位份例,两位势头正盛,偏生都不是世家出身
反观荣贵人、宜常在与佟佳贵人,顶着满族贵女的名头,却在孕事与恩宠上都落了后,心里哪能没有不甘?
如今寻来万方安和,无非是盼着能在太后面前讨个话——或是借太后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为自己添几分助力;或是求太后点拨几句,寻条能在后宫站稳脚跟的路子,也好压过那两位一头
云林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拢了拢垂落的帘幔,生怕外头的动静扰了榻上人的好眠
云香也悄悄往软榻方向挪了挪,目光落在若璃安稳的睡颜上,心里暗自想着:今日这觉,可千万别被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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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桥畔的小亭里,赫舍里明慧、钮钴禄如月与佟佳毓秀三人并肩坐着,衣袂在夏末的风里轻轻晃。明慧一身紫色牡丹纹旗裙,金线绣就的牡丹在日光下泛着暗纹,衬得她身姿愈发端庄典雅
如月的水红色芍药旗裙艳得夺目,裙摆垂落的流苏随动作轻晃,眉眼间尽是妩媚多情
毓秀则着月白荷花旗裙,纱料上的荷花绣纹疏朗,素净得透着股清丽脱俗的气韵,三人各有风姿,却都没什么闲谈的兴致
明慧的目光掠过亭外,落在不远处另一座亭子的侍卫身上——湖面的两三艘快船上,劲装侍卫身姿挺拔如松;岸边与柳堤下,更是每隔几步便有一人值守,粗算下来竟有六十多位
她想起五月下旬第一次来万方安和请安时,只觉这些侍卫威严慑人,如今才慢慢品出味来:这是苏大将军特意安排的人手,为的就是隔绝后宫嫔妃的纷争,不让那些是非扰了太后的清净自在
想来皇上也是这般心思,才默许了这层层守护,让万方安和成了园子里少有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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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因为在午睡,咱们才更该等。”佟佳毓秀指尖轻轻捻着裙摆的荷花纹,眸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若太后娘娘不心软,苏大将军何必安排六十多位侍卫层层守着,皇上又怎会默许这般阵仗?他们这般费心,不就是怕后宫纷争扰了太后,更怕有人不懂分寸惹太后烦心么?太后既念着这份周全,也疼惜咱们这些晚辈,断不会让咱们在外头久等。再耐着性子等片刻,等她醒了,定会让咱们进去的。”
钮钴禄如月与赫舍里明慧闻言,不约而同地看了她一眼,眼底虽有几分犹疑,却也没反驳——毓秀这话,倒是说到了她们心坎里
正沉默间,小禄子已踏过石桥匆匆走来,他在亭外躬身行礼,语气带着几分歉意:“三位小主,方才已回禀过了,太后娘娘此刻正在午睡,不便见客,还请小主们先回,等娘娘醒了,奴才再第一时间去通传。”
……
“不劳烦公公多跑一趟了。”佟佳毓秀闻言莞尔一笑,指尖轻轻拢了拢月白裙上的荷花绣纹,语气温和却透着笃定,“我们做晚辈的,等长辈醒着本就是应当的,哪能这般急躁?且安心在这儿等着,等太后娘娘歇够了便是。”
她心底自有盘算——她们几个刚入宫不久,手上干净得很,没沾过后宫那些腌臜争斗,太后素来心软,断不会让她们这些“规矩周全的晚辈”在外头久等,这一趟,她赌自己能等出结果
赫舍里明慧与钮钴禄如月也跟着点头附和,明慧理了理紫色旗裙的衣摆,语气端庄:“是啊,我们在亭子里候着就好,不必特意通传,免得扰了太后安睡。”
如月也收了往日的娇俏,轻声应道:“不劳烦公公费心,等便是了。”
小禄子垂眸听着,眼底掠过一丝了然——这几位小主的心思,他哪里猜不透?却也不点破,只浅笑着躬身应道:“奴才晓得了。三位小主稍候,奴才这就着人送些冰镇的茶点过来,天儿热,也好解解暑气。”
说罢,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才轻步退出小亭,往游廊方向去了
……
游廊深处,小夏子刚听完小禄子的回话,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牌,忍不住轻声笑了笑,眼底满是了然——不愧是佟佳氏出来的姑娘,圣祖爷母家的血脉,行事就是有股子笃定的韧劲,竟真就这么耐着性子等下去了
他心里门儿清:不管太后娘娘今日心不心软,佟佳毓秀这趟都未必会空等。且不说她那姓氏本就占了几分体面,入宫未满一年,手底下干干净净,没沾过后宫那些腌臜争斗,单是这份“守规矩、肯耐等”的姿态,就够让太后另眼相看,终归是能踏入万方安和的
只可惜啊,这姑娘的心思再细,算计得再周全,在园子里偏生遇上了昭贵人林黛玉
一个是刻意维持的清雅脱俗,一个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天然灵气,皇上眼明心亮,早早就偏了后者,佟佳毓秀在皇上那儿讨不到偏爱,才转头来太后面前寻机会,这份盘算,终究是落了下乘
……
小夏子转头看向立在软榻不远处的云香与云林,目光往石桥方向虚指了指,又轻轻摇了摇头,递过去一个了然的眼神——那三位小主,终究是选在亭子里等着了,半分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云香与云林顺着他的目光望了望廊外,心里不约而同地轻叹了口气。二人跟着若璃多年,最懂主子的性子,也清楚佟佳氏那几位的底细:
论身份是满族贵女,论行事没沾过腌臜,如今又肯放下身段在外头耐着性子等,娘娘素来心软周全,哪会真让她们一直候在亭子里?这般耗下去,她们迟早是要踏入这万方安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