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年七月初·九州清晏
九州清晏的内室里,暑气被殿外的荷风滤去大半,只余下几分沁凉
弘历斜倚在铺着青缎软垫的楠木榻上,一身蜻蜓蓝月华纱常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衫上银菊暗纹在光影里若隐若现,腕间绿松石十八子手串随抬手动作轻轻滑动,指尖捏着一盏冰透的琉璃杯,杯中美艳的薄荷玫瑰清露泛着淡粉光泽,抿一口便觉凉意漫过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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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坐着灵动爽朗的巴林湄若。她身着杏花色珍珠纱旗裙,裙上绣着细碎的格桑花,针脚精巧得似要绽出布料
这一个多月她常往百骏园跑马,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旷野的鲜活气
此刻她伸手捏起一块案桌上的薄荷荷叶糕,咬下一口,清凉的薄荷味混着米香在舌尖散开,忍不住眯起眼睛,嘴角弯出浅浅的笑意,模样自在又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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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靠墙的桌边,钮钴禄如月端坐在椅子上
她穿了件玫红色云锦旗裙,裙上芍药暗纹繁复却不张扬,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她指尖轻轻拨弄着桌上的花草——鲜嫩的荷花带着露珠,碧色荷叶卷着边,紫薇花簇生在枝头,还有几朵茉莉吐着雪白的花瓣,旁边天青釉花瓶釉色温润,她时不时将花草拿起比对,似在琢磨如何插瓶,动作间透着几分精致的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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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嫔妾觉得就用紫薇花和茉莉好了!”湄若嚼完最后一口薄荷荷叶糕,抬手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桌上的花草上,语气轻快地朝着如月建议,“你看这紫色的紫薇开得热闹,配着雪白的茉莉,撞色又清爽,看着就舒服!”
如月指尖捏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粉荷,指腹轻轻摩挲着花瓣的纹路,闻言抬眼看向湄若,眉头微蹙:“只这两种?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会不会太单调无趣了些?毕竟是插在天青釉瓶里,多些花色或许更衬瓶子的温润。”
一旁的弘历始终斜倚在榻上,手里捧着本《菜根谭》,目光落在书页间,指尖偶尔轻轻点着书页,对二人的对话不置可否,只淡淡听着,周身透着几分闲适的沉静,倒像是这室内最自在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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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啊,这样才好看呢!”湄若立刻摆了摆手,语气笃定,伸手隔空指了指桌上的紫薇与茉莉,“热烈的紫薇花攒成簇,看着就有生气,再配着小巧的茉莉花散在旁边,又添了几分清雅,一闹一静刚好搭,哪会单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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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指尖轻轻合上书页,目光从《菜根谭》上移开,看向桌上争执的二人与散落的花草,清朗的声音打破室内的轻议:“取石榴花与竹枝来。”
李玉在旁候着,闻言立刻躬身应下,快步出殿吩咐宫人,不过片刻便捧着两支新鲜的石榴花与一捆青翠竹枝回来,轻轻放在案桌上——石榴花红得浓烈,花瓣舒展如焰;竹枝挺拔,带着刚抽芽的嫩叶,满是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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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与湄若都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桌上新增的石榴花枝与竹枝,又扫过先前的粉荷、荷叶、紫薇、茉莉,一时没琢磨透皇上的用意,如月手里还捏着那支粉荷,眼底满是疑惑
弘历却已起身走到桌前,随手拿起一片阔大的荷叶,斜斜插入天青釉瓶做背景,又将艳红的石榴花与挺拔的竹枝并列为主体,让红的热烈与绿的清劲相互映衬
接着把含苞的粉荷轻抵在竹枝旁,添了几分柔润;最后掐下几朵小巧的茉莉,斜插在石榴花侧,还顺手将紫薇花瓣从枝头摘下,肆意撒在花叶间做点缀
不过片刻,一瓶花草便有了错落的意趣,艳而不杂,清而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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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若凑上前看得真切,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忍不住拍手赞叹:“皇上好厉害!这么一搭,比嫔妾想的紫薇配茉莉还要好看,红的、绿的、粉的、白的混在一块儿,既热闹又不乱!”
如月也凑近细看,只见天青釉瓶里,荷叶铺展、竹枝挺立、石榴吐艳、粉荷含露、茉莉点缀,连散落的紫薇花瓣都添了几分灵动,眼底的疑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赞叹,指尖轻轻拂过瓶边的竹枝,暗叹这搭配的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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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目光落在案上插好的花草,又想起去年的光景,轻声开口:“说起来,去年夏日太后娘娘让人送到这儿的插瓶,也格外好看呢。”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似在回忆那鲜活景致:“那是个深棕色粗陶瓶,瓶身带着自然的古朴磨砂质感,摸起来温温润润的,可瓶里的花草却透着满满的鲜活雅致——一朵粉荷开得正盛,花瓣层层舒展,像凝脂般细腻柔滑,连花尖那点淡粉都恰到好处;旁边一枚荷叶舒展如翠盖,绿意盈盈的,还带着几颗没干的露珠,晃一晃就似要滚下来;更妙的是还有一支荷苞,亭亭玉立地立在旁侧,鼓鼓的花苞似在悄悄酝酿满室清芳,透着股待放的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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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绝的是旁侧的石榴枝,”如月语气里添了几分赞叹,抬眼看向榻上的弘历,“枝桠斜逸而出,一点不显得刻意,枝上还挂着几颗石榴果——有几颗已经熟透了,果皮粉嫩得带点黄,看着就喜人;还有几颗是青绿色的小果,带着点浅褐斑点,透着青涩劲儿。枝叶鲜活得能掐出水,果实也饱满得很,与荷花的清雅柔婉形成奇妙呼应,竟硬生生把盛夏的热闹生机,和荷花的高洁雅致揉在了一处,看着特别舒服。”
她眼底满是赞赏:“如今瞧着皇上插的这瓶,再想起去年太后娘娘那瓶,真是母子连心,连这份插花的巧思都这般像,都能把寻常花草衬出不一样的意趣来。”
弘历插完花便坐回榻上,指尖重新捻起《菜根谭》,目光却未立刻落回书页,反而侧头看向一旁正整理花草的如月,指腹轻轻抚过书页边缘,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清清淡淡开口:“你觉得张贵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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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湄若正绕着竹枝的手指顿了顿——皇上说的张贵人,便是张廷玉之女张淑怡,她诧异的是皇上怎会突然问及她,眼底掠过一丝疑惑,却没多言语,只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竹枝,将注意力落在枝桠的细纹里
如月也愣了愣,随即迅速收敛神色,指尖悄悄攥了攥玫红色裙摆的一角,小心斟酌着语气:“张妹妹性子温婉,容貌更是风姿绰约,难得的是她出身书香世家,既有文人的书卷傲气,待人接物却又不失分寸,与人相处从不让人觉得局促,是个知礼懂进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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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听完没接话,只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目光似落在字里行间,又似放空,片刻后才又淡淡问道:“你觉得她和睦嫔如何?”
“睦嫔”二字入耳,湄若心里更添了几分好奇——睦嫔佟佳毓秀自得了协理六宫之权向来沉稳,极少与人起争执,皇上今日特意将她与张淑怡对比,不知是何用意?她依旧没插话,只指尖轻轻捏着竹枝转了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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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则更谨慎了些,抬眼飞快扫过弘历的神色,见他依旧面无波澜,才缓缓回道:“睦嫔姐姐素来沉稳内敛,做事周全妥帖,待人也温和;张妹妹则是沉稳中带着几分才气,言谈间更显灵动。二人虽性子略有不同,但都是安分守己的,各有各的好处。”说罢,她又悄悄垂下眼,等着弘历的下文
弘历听到“安分守己”四字,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抬眸看向如月,目光似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语气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探究:“那你觉得,你和张淑怡比如何?”
湄若捏着竹叶的手指微微一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叶片的纹路——皇上这话问得突然,分明是在试探
她悄悄抬眸扫了眼如月,见对方神色微凝,便又垂下眼,装作专注地摆弄手里的竹枝,只作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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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心头猛地一跳,指尖攥着的玫红色裙摆又紧了几分,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抬眼时眼底已没了先前的轻松,多了几分谨慎:“不知皇上说的,是比容貌、才情,还是处事?嫔妾愚钝,不敢妄自与张妹妹相较。”
她刻意把“比”的范围拆解开,既不抬高自己,也不贬低张淑怡,只留了余地
弘历看着她滴水不漏的模样,指尖轻轻敲了敲榻边的案几,清脆的声响在室内漫开,添了几分压迫感
他忽然目光直直落在如月身上,语气直白得不留退路:“都不比。朕只问你,若像佟佳毓秀那样,掌协理六宫的权柄,你想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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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室内瞬间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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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若捏着竹枝的手彻底停住,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协理六宫之权,是多少人盯着的位置,皇上竟这般直接问出口,分明是在看如月的野心
而如月则僵在椅上,后背悄悄沁出薄汗,她看着弘历深不见底的眼眸,知道这一刻的回答,半点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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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张淑怡或你晋嫔得权,还是朕晋薛宝钗为妃得权,你说哪个好?”弘历指尖轻轻点了点《菜根谭》的书页,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连殿内浮动的荷风都似凝了几分
湄若捏着竹枝的指节瞬间泛白,大气不敢喘——这话哪是问“哪个好”,分明是探如月的底,她连余光都不敢乱扫,只盯着竹枝上新抽的嫩尖
如月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玫红色裙摆被掐出细纹
她沉默的片刻里,殿内静得能听见冰盏碰撞的轻响,再开口时,语气透着几分谨慎的实在:“皇上,张妹妹有才情却性子带了点傲,六宫琐事多是磨人的周旋,怕她耐不住;薛姐姐刚添了永璟,心思全在阿哥身上,掌事难免分心。至于嫔妾……虽没掌过权,但这半年看着睦嫔姐姐处置事,也摸透了些门道,知道哪些该周全、哪些不能马虎。若皇上信得过,嫔妾愿试着担起来,不为争什么,只求替皇上分忧,也别让那些杂事再扰了太后娘娘的清净。”
弘历抬眼扫了她一眼,目光里没什么多余情绪,只淡淡颔首:“那就这样吧。”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案几,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宫权一分为三,今年园子里九州清晏的除夕宫宴,便交给你和睦嫔一同打理,皇后那边,不必事事都去禀告。”
末了,他又看向如月,语气添了几分提点的郑重:“荣嫔,别忘了你方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月心头一松,眼底瞬间漫开真切的欢喜,却没敢失了分寸,连忙恭敬俯身行礼,声音清亮又带着笃定:“谢皇上恩典!臣妾定记着分寸,绝不让杂事扰了太后娘娘的清净自在,也定会与睦嫔姐姐齐心,把今年的除夕宫宴办得妥妥当当,不叫皇上费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