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府里的冷清秋

乾隆五年四月下旬·富察府别院

京城富察府深处，一座偏僻的小院子藏在层层花木之后

院外是府邸的喧嚣，院内却静得反常，连檐角的鸟鸣都比别处淡了几分，只余下风拂过枝叶的轻响，裹着股不易察觉的压抑

院角的青灰石凳上，坐着位身着玄色长裙的女子。裙料是最寻常的素缎，没绣半分花纹，垂落在青石板上的裙角熨帖平整，反倒衬得她身姿纤瘦却利落，不见半分冗余的柔媚

她梳着简单的灵蛇髻，仅用一支温润的檀木簪固定，没有珠翠点缀，露出的眉眼却干净得让人移不开眼——容色像极了院墙边悄然开着的玉簪花，清淡得恰到好处：

既没有林黛玉那般清冷出尘的清雅，也没有鸢尾那般鲜活明艳的热烈气，眉宇间凝着点清凌凌的静气，仿佛一汪浸在凉泉里的水，瞧着舒服，却又让人不敢轻易惊扰

院门口的侍女轻步走近，绣花鞋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没发出声响

她在女子身侧三尺外停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姑娘，府里来消息了。夫人说……五月底皇后娘娘会安排姑娘入圆明园，先从最低等的宫女做起，暂不透露身份。”

被称作“姑娘”的冷清秋闻言，指尖正摩挲着石凳边缘的浅刻纹路，动作没半分停顿，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声音像山涧清泉流过青石，清泠泠的，听不出半分即将踏入深宫的期待，也没有对未知前路的惶恐，平静得仿佛侍女只是说了句“今日天气晴好”

……

她抬眼望向院墙上攀着的玉簪花，花瓣沾着晨露，在暮色里泛着浅白的光

目光落在那抹素色上，依旧平静无波——于她而言，这场由富察夫人与皇后精心安排的“入宫之路”，不过是寻常日子里又一件待做的事，既无从选择，便只能顺其势而行，多余的情绪本就是无用之物

“冷姑娘……”侍女站在原地没动，声音又低了几分，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谨慎，像是怕触碰到什么禁忌，“先前那位清漪姑娘……已经折了。夫人特意吩咐，让姑娘入了园子后，只管按自己的心思行事，千万……千万不要对太后娘娘动任何心思，连靠近都要多留三分意。”

“清漪”二字入耳，冷清秋望向玉簪花的目光才缓缓收回，落在院中信步的蚂蚁上

她早有耳闻，富察夫人为了给皇后琅嬅铺路，在江南辗转了半年多，才寻来清漪那样精通媚术的扬州瘦马，本以为至少能在宫里撑些时日，没成想从除夕封答应到“突发心悸”殒命，连半个月都不到

指尖轻轻划过石凳上的细纹，她心里明镜似的——能让向来镇定的富察夫人特意叮嘱“避开太后”，甚至用上“千万”二字，清漪定是触到了皇上弘历的逆鳞，且这逆鳞，十有八九与那位太后苏若璃有关

想到这儿，她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眼底却没半分笑意，只剩几分了然的清冷：“倒是莽撞。”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道尽了对清漪“急功近利、触碰底线”的评判——在这深宫里，连“讨好”都要选对对象、拿捏分寸，偏生那位清漪，竟连“谁碰不得”都没看清，落得那般下场，也算咎由自取

她垂眸理了理玄色裙摆上的褶皱，指尖的力道悄然收紧，指腹捏着冰凉的缎面——入宫之路本就步步惊心，如今又多了“太后碰不得”的禁忌，看来往后在园子里，每一步都要比寻常时候更慎之又慎，半分差错都容不得

……

“我入了园，会被安排去哪个地方当差？”沉默片刻，冷清秋忽然抬眼问道，目光落在侍女脸上，清凌凌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探究

她比谁都清楚，在这等级森严的皇宫里，住地与当差之处离权力中心的远近，往往决定了最初能抓住多少机会，也决定了要避开多少风险

侍女连忙躬身回话：“回姑娘，夫人传来的消息说，皇后娘娘已经定了，安排姑娘去杏花春馆当差。”话音顿了顿，又补充道，“听说……杏花春馆离太后娘娘住的万方安和最近，平日里走动也方便些，夫人说，这是给姑娘的‘近水楼台’。”

“杏花春馆，万方安和……”冷清秋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地名，指尖轻轻叩了叩石凳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随后缓缓点头

苏若璃——这个名字在她心底早已盘桓了许久，此刻随着“万方安和”四字，愈发清晰地浮现出来

……

她对这位年仅三十二岁的太后，早有耳闻：十六岁于雍正元年入宫封瑾妃，次年便因先帝偏爱，长居圆明园万方安和

雍正五年晋封瑾贵妃，次年二十一岁时，便被先帝亲自嘱托，将十三岁的弘历与十二岁的弘昼记在名下抚养

其后八年，她稳居万方安和执掌后宫大权，不仅让宗室宗亲敬重有加，连先帝后宫那些资历深厚的嫔妃，都对她心悦臣服

雍正十三年先帝驾崩，二十八岁的她顺理成章成为皇太后，如今乾隆五年，也不过三十二岁，只比皇上弘历大八岁

“真是……自十六岁起，便写了十六年的传奇。”冷清秋轻声呢喃，语气里终于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波澜

二十一岁就撑起先帝整个后宫，还要让帝王、宗室、嫔妃都心服口服，这份心性与能力，更令人忌惮

她垂眸看着玄色裙摆上的褶皱，指尖悄然攥紧，指腹将缎面捏出几道细纹——离万方安和近，是能更快窥得这位太后行事风格、摸清帝王心思的机会，却也是最容易不小心触到皇上底线的险地

往后在杏花春馆当差，怕是连呼吸都要多算三分，既要“近水楼台”，又要“全身而退”，这平衡，可得好好拿捏才行

院墙外的玉簪花，不知何时被风拂落了几瓣，悄无声息地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这深宫里即将展开的故事——看似平静，却藏着无数未知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