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年六月中旬·万方安和
四面环水的万方安和,卐字主殿与四道游廊、临水榭宇衔接得错落有致,水汽裹着荷风漫过雕花栏柱,连檐角垂落的风铃都染了几分清润
那风铃是用碧玺、珍珠与琉璃珠子串就,风一吹便晃出细碎流光,叮咚声脆得像浸了泉水,混着水榭边冰缸散出的凉意,把六月的燥热悄悄压了下去
水榭中央的花轮里,紫茉莉开得正盛,淡粉花瓣裹着浅黄花蕊,与鲜绿的薄荷叶、晒干的桃花瓣层层叠放,清冽的香气混着冰缸的冷意漫开,恰好衬得旁侧那架狼毒花海双面苏绣屏风愈发雅致——屏上紫艳的狼毒花似要从锦缎上跃出,与水榭外粼粼的波光相映,倒像把塞外的热烈揉进了江南的温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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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旁的湘妃竹贵妃榻宽大舒展,榻上铺着雪色软绒垫,角落还放着只雪白的兔子形靠枕,绒毛蓬松得让人想伸手攥住
若璃半倚在贵妃榻上,云水蓝与蝶翅蓝渐变的软烟罗大袖衫垂落在榻沿,袖上银线绣就的蝴蝶似要随动作振翅,下搭的藤萝紫软烟罗齐胸襦裙,裙摆垂落时如紫藤花瀑倾泻,恰好掩住榻边的青釉小几
她的发髻梳成精致的垂挂髻,冰蓝翡翠雕成的蝴蝶花冠发上,蝶翼上嵌着的淡蓝碧玺随呼吸轻晃,与耳垂上同色的翡翠耳坠、腕间红珊瑚手串相映,衬得指尖捏着的薄荷荷叶糕都添了几分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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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了口糕点,清甜的薄荷香混着荷叶的鲜灵在舌尖散开,目光落在腿上摊开的紫皮册页上,眼底渐渐漫开温软的笑意
册页里记着温宜的生辰与嫁妆清单——再过一月,十七岁的温宜就要从宫中出嫁,敬太嫔与曹太嫔早已带着她回宫筹备,自己总该再添些格外的赏礼,或是十几匹蜀锦凤尾纱,或是两幅头面,总要让温宜风风光光地出门,才算尽了这份长辈的心意
风又吹过水榭,风铃轻响,若璃指尖摩挲着册页边缘,笑意里满是对晚辈的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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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不远处的梨花木桌,就着粼粼水光摆得雅致。桌面正中立着只甜白釉嵌螺钿贝母花瓶,釉色莹润如凝脂,螺钿与贝母在光下泛着细碎的虹彩,衬得桌案上摊开的花材愈发鲜活——新剪的矢车菊占了大半,淡蓝、浅粉、深蓝的花苞还沾着晨露,花茎底端的斜切面透着新鲜,显然是刚送来,与水榭案头那几盆正待绽放的矢车菊相映成趣
余下的花材也摆得错落:紫色小飞燕细茎纤巧,花瓣如振翅的蝶;白色小野菊星星点点,带着山野的灵气;蓝色蓝星花团簇着,像揉碎了的晴空
姜荷花浅粉如霞,花瓣层叠得娇憨;向日葵花盘饱满,明黄的花瓣透着热烈;千代兰垂着雅致的花穗,紫白相间的花色清透
玉簪花素白洁净,花苞似凝了月光;冬青果缀在细枝上,红得像燃着的小灯笼;细竹枝疏朗挺拔,带着竹节的韧劲
茉莉花雪白小巧,凑近便能闻见清甜的香;红玫瑰艳得热烈,白玫瑰净得素雅,两种花色挨在一起,撞出别样的灵动
冷清秋便坐在这满桌花材旁,一身水青色宫装衬得身姿纤秀,衣料浆洗得平整,领口袖口的针脚细密
她梳着精致的知了髻,发间斜簪着玉簪花绒花,浅白花瓣软绒蓬松,旁侧的银饰流苏簪垂着细巧的银铃,风一吹便晃出极轻的响,不张扬却显雅致
她原是在杏花春馆打理花草,今早刚将新到的栀子浇了水,便被若璃身边的云香唤来——太后说新送的矢车菊品相好,想让她试试用这新花材插瓶,也添些水榭的趣致
她手边的小案桌上,还摆着若璃特意让人送来的吃食:雪泡梅花酒盛在白瓷盏中,酒液澄澈,浮着几片新鲜梅瓣,冒着细密的白汽
蔷薇青桔冰雪冷圆子装在琉璃碗里,粉霜裹着圆子,青桔碎点缀其间,看着便透着清凉
薄荷荷叶糕叠在青花碟中,翠绿的荷叶纹印在糕体上,还带着刚蒸好的温软
苹果酥则码在描金盘里,酥皮层层起酥,咬开便能尝到苹果馅的酸甜
这些吃食都是先前在万方安和尝过的,如今再摆在面前,倒让她少了几分拘谨,指尖捏着花材的力道都轻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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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指尖轻轻捻着紫皮册页的边角,目光落在“温宜嫁妆”那栏,眼底的温软愈发浓盛,笑着开口时,语气里满是对晚辈的疼惜:“给温宜添一套粉宝石红碧玺点翠头面,再配一套蓝宝石粉绿碧玺头面,让她出嫁时能多几分体面;衣料上,六匹孔雀罗、六匹凤尾纱是定要的,再添八匹蜀锦、八匹宋锦、八匹月华纱,五匹软烟罗、五匹浮光锦也一并算上,往后穿用或是待客都足够;冬日里的用度也得顾着,加两张银狐裘,暖得很。这些都记下吧~等会儿你记得把册子送进宫里,亲手交给内务府的总管,别误了筹备的时辰。”
坐在一旁软凳上的云香,早握着毛笔候着,笔尖悬在蓝皮册子上方,听得若璃每说一样,便飞快地在纸上落下工整的小楷,墨色晕在宣纸上,字迹清晰利落
待若璃话音落,她才停下笔,笑着回话:“娘娘放心,这些奴婢都一一记下了,连匹数、款式都没漏
稍后奴婢就找小夏子,让他亲自带着册子入宫,交代内务府按单子备齐,绝不会出半分差错。”说罢,还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蓝皮册子,纸张翻动间,满是妥帖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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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冷清秋刚将最后一支细竹枝斜插进甜白釉花瓶,指尖还沾着些许花茎的潮气,便恰好听见若璃吩咐赏礼的话语
她垂眸望着瓶中错落的花束——素白玉簪花衬着淡蓝矢车菊,艳红玫瑰映着浅粉姜荷花,几支蓝星花缀在其间,细竹枝撑起疏朗意境,刚要细赏,若璃提及的“凤尾纱”“孔雀罗”却让她心头轻轻一动
这些料子她只在云南乐楼时听贵客提过,连见都难见,可太后竟随口便给温宜添了六匹,连蜀锦、宋锦都以“八匹”为单位添送,更别说那两套镶着宝石碧玺的点翠头面,单是上面的点翠工艺,便是耗工耗力的稀世之物
冷清秋暗自感叹,太后娘娘不仅待人温和,这份随手馈赠的富庶与大气,更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也难怪园子里众人都对她真心拥戴
“好了呀~”若璃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冷清秋的思绪
她抬眼望去,只见若璃已从贵妃榻上直起身,星子般的目光正落在那瓶花上,眼底满是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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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清秋连忙放下手中的花剪,起身屈膝行礼,清泠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恭顺:“回太后娘娘,已经插好了。”
若璃缓步走近,目光在瓶中花材上细细流转——玉簪花的素净、矢车菊的灵动、玫瑰的热烈、姜荷花的娇憨,被细竹枝巧妙串联,看似随意搭配,却杂而不乱,每支花的姿态都恰到好处,连蓝星花的点缀都透着巧思
她忍不住笑着夸赞:“清秋的手艺真不错~这配色、这层次感,都快赶上我了!快坐下歇会儿,刚送来的蔷薇青桔冷圆子还凉着,正好尝尝。”
听着这话,冷清秋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褪去了先前的拘谨,顺从地回到软凳上坐下
她拿起小勺,轻轻舀起一颗裹着粉霜的冷圆子送入口中,蔷薇的淡香混着青桔的酸甜在舌尖化开,冰凉的触感驱散了夏日的燥热,也让她心底那份因“被认可”而生的暖意,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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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皇上来了。”云林轻步走近水榭,声音压得温和,恰好不扰了这水榭的清净
半倚在贵妃榻上的若璃闻言,指尖捏着的紫皮册页轻轻一顿,抬眸望向游廊方向时,已见弘历的身影——他身着星蓝色月华纱常服,衣上银线绣就的龙纹缠着竹枝,龙鳞闪着细碎冷光,竹节却透着几分清雅,腰间束着墨色玉带,步履沉稳地从廊下走来,日光落在他身上,帝王气度里又有几分清隽
“皇额娘。”弘历的声音里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严,只剩对长辈的温软,目光牢牢锁着若璃,径直走到贵妃榻边坐下,顺手将若璃腿上的紫皮册页拿起翻看,语气带着好奇:“这是在看温宜的嫁妆单子?”
一旁的冷清秋听得“皇上”二字,心头猛地一震,手里的琉璃碗险些没拿稳
她连忙放下碗,起身快步走到案前,屈膝行下标准的宫礼,清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掩的紧张:“奴婢冷清秋,见过皇上。”
这是她第一次得见帝王真容——弘历眉眼清俊,周身既有上位者的沉稳通透,又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份浑然天成的帝王气度,让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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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翻册子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转向冷清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他心底掠过一丝不解:皇额娘身边素来是小夏子、云林、云香几个旧人伺候,何时多了这么个面生的宫女?虽面上未露分毫,眼底却悄悄漫开几分冷漠与警惕
若璃见冷清秋仍屈膝立着,连忙笑着摆手:“清秋起来吧~不用这么拘谨。”
说罢,她转头看向身侧的弘历,指尖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腕,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的分享意味:“弘历~你快看那桌上的插瓶,是不是衬着水榭的景致格外好看?这可是清秋刚插好的,你瞧这花材搭配得多巧,玉簪配矢车菊,玫瑰衬姜荷花,看着错落有致,却半点不显杂乱,可见是个懂雅致、知分寸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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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清秋顺着若璃的示意缓缓起身,悄悄垂眸立在一旁,耳尖却忍不住留意着二人的对话,心底因若璃的主动举荐泛起一丝暖意
弘历顺着若璃的目光望向那只甜白釉花瓶,目光在瓶中疏朗的花束上转了一圈,眼底的冷漠与警惕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笑意
他顺着若璃的话接道:“确实插得有章法,尤其是这矢车菊,花瓣舒展得正好,颜色也鲜亮。”
说着,他又想起方才瞥见的花盆,补充道:“这次花草房把矢车菊养得不错,株型飘逸纤细,开得也精神。朕回头让人多培育些这种品相的,沿着岸边种上一片,等盛夏开花时,皇额娘坐在这儿远眺,蓝盈盈的一片映着水光,倒能添几分朦胧的景致,看着也舒心。”
若璃听弘历说起要在岸边种矢车菊,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指尖轻轻点了点下巴,脑海里已浮现出月下花海的景致:“好啊!等晚上月亮升起来,岸边矢车菊映着水光,可不就是一幅现成的‘月下矢车菊图’?”
她忽然想起弘历身上的星蓝色常服,又笑着补充,语气里满是雀跃的巧思,“哎,这花色正好能和你的星蓝色搭配!到时候我照着这景致画几张图样,让人按图绣在衣料上,给你做几套常服穿——星蓝底衬着白紫矢车菊,定比现在的龙纹竹枝更显雅致。”
弘历看着她眼底闪烁的光亮,听着她兴致勃勃的规划,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满是纵容地应道:“好,那儿臣就等着皇额娘的新样式,到时候定天天穿着,不辜负皇额娘的心意。”
他说话时,指尖还轻轻拍了拍若璃的手背,动作间满是不加掩饰的亲近
一旁的冷清秋始终垂眸立着,将二人的互动尽收耳中
听着若璃随口便能为帝王设计衣料纹样,看着弘历对若璃的话全然纵容,她心底愈发清晰——太后与皇上之间,早已超越寻常的母子情分,那份彼此牵挂、彼此迁就的默契,才是这园子里最牢不可破的根基
她悄悄攥了攥裙摆,更坚定了“绝不触碰这条底线”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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