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年十月中旬·京城玉翠楼
秋日的暖阳透过玉翠楼雕花窗棂,洒在铺着宝蓝色云锦的展柜上,将柜中琳琅满目的金玉首饰、玉石摆件映得愈发流光溢彩
楼内飘着淡淡的檀香,混着匠人打磨玉石时残留的清冷石气,成了这京城权贵圈里最熟悉的“雅致味道”——毕竟,能让苏大学士、纯亲王年年踏足的铺子,全京城只此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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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伴着腰间玉佩的轻响传来,弘昼一身枣红色月下麒麟兽纹蜀锦束腰劲装踏进门来
衣襟与袖口用银线绣出玫瑰暗纹,针脚细密得能看清花瓣上的纹路,走动时银线随动作泛着柔光,既衬得他身姿挺拔,又没掩去那份天生的桀骜
掌柜的眼尖,几乎是他身影刚出现在门口的瞬间,就堆着笑迎了上去,声音压得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扰旁人:“纯亲王您来了!今年二楼特意给太后娘娘留了几件新收的珍品,就等着您过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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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一楼正围着展柜挑选首饰的贵夫人们顿时静了静。几位身着绫罗绸缎的夫人转过身,看到弘昼的模样,连忙携着身边的贵女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却整齐:“见过纯亲王。”
弘昼摆了摆手,语气随意得像在自家府里:“你们随意挑,不用管本王。”
说罢便向后招手,候在门外的小厮立刻领着两个精壮仆役,抬着沉甸甸的梨花木大箱子走了进来——箱子边角包着铜皮,一看便知内里装的是贵重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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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昼指尖敲了敲箱盖,看向掌柜:“这里面都是边关刚送来的原石,象牙、珊瑚、碧玺、猫眼石都有,你让府里最好的匠人盯着做。样式不用拘着,首饰、摆件、赏玩件都成,关键要精巧灵动,合皇额娘的性子。”
他顿了顿,特意加重了语气,“今年除夕过后本王就要送去,你多盯着点,别出岔子。”掌柜连忙点头应下,一边吩咐伙计把箱子抬去后院匠人房登记,一边笑着回话:“纯亲王您放心,往年给太后娘娘做的物件哪次不是精挑细选?除夕夜前准保送到您王府,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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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了抬箱子的人,弘昼才随意在一楼转了转。展柜里的首饰虽也算精美,翡翠镯子水头足、金步摇镶着碎钻,可比起二楼那些专供皇额娘的珍品,终究少了几分“独一无二”的雅致
他靠在摆台边,随手拿起一支昙花夜放簪——银质簪杆上,用碎钻和珍珠缀出半开的昙花,花瓣边缘还雕着细细的纹路,倒也算巧思
指尖摩挲着簪头,他忽然想起皇额娘发间常戴的一些首饰,便抬头对掌柜说:“把今年给皇额娘留的藏品都包起来吧,最好的那件是什么,给本王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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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瞬间勾住了周围贵夫人的好奇心
原本低头挑选的几位夫人悄悄停下动作,连带着身边的贵女也竖起了耳朵,目光都落在掌柜身上
掌柜脸上的笑意更浓,清了清嗓子,声音里满是得意:“要说最好的,当属那尊紫晶观音立像。整块紫水晶没半点杂质,澄澈得像把暮色里的霞光冻住了,雕成小腿高的观音立像,那颜色美得很——衣袂是浅淡的烟紫,像被月光浸过似的;佛身裙摆是深紫,瞧着就像把傍晚的云揉进了晶石里,深浅过渡得连匠人都夸‘是老天赏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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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细致,连细节都没落下:“观音左手拈着净瓶,瓶身上雕的莲纹细得能看清花瓣脉络,瓶口还留了个小弧度,像凝着一滴没坠下来的甘露;右手抬着作施愿的样子,指尖圆润得不像雕出来的,倒像真的菩萨抬手似的。最绝的是衣褶,从肩头垂到裙摆的线条,软乎乎的像真丝纱,风一吹就能动;连观音鬓边的发丝都雕得根根分明,藏在紫晶的通透里,既显玉石的贵气,又有菩萨的悲悯,看着就让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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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竟有这般好的物件?”一位穿宝蓝色旗装的夫人忍不住低呼出声,眼里满是惊叹
弘昼听着,唇角也勾起一抹浅笑,想起往事:“雍正五年的时候,你们这儿有尊粉羊脂玉观音立像,如今还在皇额娘万方安和内室的供台上摆着呢,跟桃花瓣一样”
掌柜一听这话,心里更乐了,连忙接话:“纯亲王好记性!那尊粉羊脂玉是极罕见的珍品,如今这尊紫晶的,清贵又透润,摆在外间赏玩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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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确实不错。”弘昼微微颔首,把手里的昙花簪揣进袖子里,“这簪子本王也要了,一起算进账里,你去苏府领银票。另外,把藏品先送到本王府上,余下的等除夕前一起送。”
说罢,他整理了一下腰间的玉带,转身便往外走——脚步轻快,显然是想到皇额娘收到紫晶观音时的模样,心里已多了几分期待
掌柜连忙送出门外,高声应着:“哎!奴才这就吩咐人办,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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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内的贵夫人们看着弘昼的背影,又忍不住议论起来:“不愧是太后娘娘的儿子,连给太后娘娘挑物件都这般用心……”
“那紫晶观音听着就稀罕,也只有太后娘娘配用了……”细碎的话语混着檀香,漫在玉翠楼的暖阳里,成了这秋日里一段寻常却又雅致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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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角的一处寻常院落里,没有府邸的精致雕琢,只有一院朴素的青石板与老槐树,倒比别处多了几分烟火气——这是李明瑞刚回京时寻的暂居之所,毕竟他老家远在巴蜀,京中本就无固定住处,眼下只需一处能安身、能静静盘算事的地方便够了
秋阳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石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石桌上摆着一壶刚温好的竹叶青,酒液澄澈,酒香混着院角野菊的淡香,漫在微凉的空气里,却驱不散满院的沉郁
李明瑞坐在石凳上,一身暗青色织金缎束腰劲装衬得他身形挺拔,只是衣料上绣着的暗纹早已被边关风沙磨得淡了几分,露出几分久历沙场的沧桑
他抬手执起酒盏,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盏壁,目光落在院角那株孤零零的秋海棠上——那是昨日路过花市时随手买的,只因为女儿昭华小时候在巴蜀老家的院子里,也种过这么一株,如今看着,倒像能离女儿的气息近些
酒液入喉,清冽的暖意刚漫到心口,就被翻涌的思绪压了下去。他想起三年前,乾隆二年昭华刚入宫那会儿,自己在边关夜里巡营,总忍不住琢磨宫里的日子:女儿自小在巴蜀老家娇养,没受过什么委屈,宫里规矩多、人心杂,她会不会被欺负?
用度够不够体面?于是每年苏承翊大将军分给下属的蜀锦、织金缎,还有从番邦进贡里挑出的宝石,他都舍不得留一件,一一仔细包好,托回京的驿卒捎去宫里,只盼着女儿能多几分底气,少受些磋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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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份牵挂,终究没能护得住女儿。乾隆三年十一月,边关刚下了第一场雪,他正带着兵卒在雪地操练,就收到了昭华派人快马送来的信——信上字迹抖得厉害,只说六个多月的孩子没了,连怎么没的都没说清
那一夜,他在房里枯坐到天明,手里攥着那封信,指节捏得发白,连腰间的佩刀都差点被他折断
他在巴蜀长大,后来又在边关待了十几年,见惯了刀光剑影,却从未想过,皇宫那样金碧辉煌的地方,竟藏着这般阴毒的手段,连怀着龙裔的嫔妃都敢下手,还做得这般隐秘,连半点证据都抓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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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终于盼到苏承翊大将军松口,让他跟着弘昼回京。他指尖猛地攥紧酒盏,指腹蹭过盏沿,留下几道白痕。目光扫过石桌下那柄缠着黑布的佩刀——那是他在巴蜀从军时用的第一柄刀,后来虽换了不少好刀,却一直带着,如今倒成了他心底最后的底气
眼神里骤然闪过一丝厉色——这次回京,他只有一个目的:找富察傅恒要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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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傅恒识趣,能给昭华、给枉死的外孙一个像样的说法,这事或许还能私了;可若是傅恒还想护着富察家,护着那个毒妇琅嬅,不肯认错……李明瑞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盏重重磕在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他也不怕把事情闹大,大不了就跪在宫门前,求见皇上,把富察家做的龌龊事一五一十说清楚!哪怕拼着自己这身军功不要,哪怕往后不能再回巴蜀老家养老,也要让皇上贬了傅恒的官,断了琅嬅和富察府的靠山,让他们为当年的事,付出该有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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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凉意透过窗纱漫进富察府正厅,鎏金铜灯的光晕在紫檀木家具上投下细碎的影,却驱不散厅内骤然紧绷的气氛
富察夫人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身上的石青色绣玉兰花旗装因急促的呼吸而轻轻晃动,方才傅恒的话像一道惊雷,炸得她几乎站不稳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往前迈了半步,声音里满是惊愕,连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恐惧与急切,目光死死锁着坐在椅上的傅恒,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玩笑”的痕迹
可傅恒垂着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扶手的雕花,沉默的模样让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要自请降职去守圆明园?!”富察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尖锐,“你疯了傅恒!你从十六岁那年,不过是个护着太后娘娘的无官职侍卫,走到如今苏逸尘大将军军营里最得力的四品武将,花了多久?整整十五年!十五年的沙场风霜、朝堂周旋,你说扔就扔?”
她越说越急,帕子被攥得皱成一团,“额娘这就去递牌子入宫见琅嬅,额娘有办法,绝不能让你走这步糊涂棋!”
傅恒却像全然没听见母亲的话,依旧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唯有眼底渐渐漫开的猩红,泄露了他翻涌的情绪——那猩红里裹着的不是慌乱,竟是旁人看不懂的满足与灼热
这次自请降职去守圆明园,哪里是什么“糊涂棋”?这是他离若璃最近的一次机会。从前他是护着她的侍卫,隔着君臣之别;后来入了军营,隔着边关风沙与朝堂层级,连见她一面都要等
可若去了圆明园,守着万方安和,他便能时刻见到她——见她晨起在矢车花丛边折花的鲜活,见她午后捧着冷圆子笑的娇憨,见她灯下临帖时眉眼的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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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想到能这样近距离守着她、注视她,甚至在她需要时递上一杯热茶、替她挡开游廊下的夜风,他胸腔里的热度就烧得指尖发麻,眼底的猩红愈发浓烈
至于富察府的事……傅恒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漠的弧度
他早就提醒过额娘与琅嬅,收敛些后宫的阴私手段,别惹不该惹的人。可她们偏不收手,害海兰失胎,逼李昭华断了骨肉,如今李明瑞带着边关的戾气回京讨说法,不过是因果循环罢了
这债,是富察家欠的,不是他傅恒的
他只想守着他的光,守着万方安和里那个能让他眼底映出星河的人,其余的,与他何干?
“额娘这就入宫见琅嬅!”富察夫人见傅恒始终沉默,像块捂不热的铁,急得声音都发颤,尾音里竟淬了几分狠绝,“我让她……让她把永琏的抚养权交给皇上!不过是个孩子,往后只要她还在中宫,还怕没有再生的机会?可你呢傅恒?你从无职侍卫熬到四品武将,用了整整十五年!一旦降职去守园子,再想爬回来,难道还要再耗一个十五年吗?”
她说着便急步上前,朝傅恒的胳膊抓去,想拽住这根富察家在朝堂上最硬的靠山
……
可傅恒像是早有预料,身体微微一侧,她的手扑了个空,指尖只擦过他劲装的衣料,连半分力道都没沾到
不等富察夫人再开口,傅恒已转身朝外走,玄色衣摆扫过地面,没留下一句解释,只余一道决绝的背影
“你!”富察夫人望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身影,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差点喘不上来
可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她猛地转身,抓过侍女递来的披风胡乱裹在身上,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快!备马车!去皇宫!”
侍女见她脸色惨白,不敢耽搁,忙应声跑去后院。富察夫人踩着花盆底,踉跄着往外走,心里比谁都清楚——琅嬅视永琏为命根子,怎么可能轻易交出抚养权?
可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要跟琅嬅扳扯清楚,也要让她看清楚:傅恒若是倒了,她这个中宫,还有富察家的体面,都将摇摇欲坠!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急促的声响,像敲在富察夫人的心上
她掀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指尖死死攥着披风的流苏,只盼着能赶在傅恒递上降职奏折前,让琅嬅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想出补救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