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线房里静得只余绣针穿过锦缎的轻响,珐琅小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将满室的丝线都烘得暖软了几分
刘姑姑端坐在主位上,一身锈红色暗纹锦缎袄裙衬得她身姿端凝,目光扫过刚跨进门的郭络罗宝婵时,眉梢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满室绣娘都瞧得明白,这位素来温和的姑姑,此刻是真的动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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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好捏着绣绷的指尖悄悄顿了顿,抬眼与对面的金玲交换了个眼神,眼底都藏着几分疑惑:宝婵这出去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就惹得刘姑姑沉了脸?
“刘姑姑。”郭络罗宝婵却没察觉这凝滞的氛围,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未散的雀跃,快步走到绣架旁,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叠得整齐的宣纸,献宝似的递过去,“我就出去一会儿,您早上布置的春日设计花样,我早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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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纸上,木棉花艳艳地开在湖畔,湖面映着落日余晖,笔触倒也算工整
她望着刘姑姑展开图纸的动作,眼底满是期待:“您瞧,这木棉花映日湖水图,算不算应景?”
刘姑姑的指尖轻轻拂过纸面,目光却没半分赞许,只淡淡开口:“这图的意境尚可,可宝婵啊,”她抬眸看向郭络罗宝婵,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我知道你年轻,心里难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可你别忘了,你还有六年才满二十五,才到出园子的年纪——眼下最该上心的,是手里的活计,不是旁的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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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她不等郭络罗宝婵辩解,又翻了翻手里的图纸,语气更淡了些:“再说,你这设计样式也太过简单了,花瓣的层次、湖水的波纹都只画了个大概,倒像是应付差事一般。”
她抬眼扫过屋中,朗声道:“金玲,三好,章台,欣荣,把你们的图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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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点到名的四人连忙放下手里的绣活,从各自的绣架抽屉里取出图纸,轻轻放在刘姑姑面前的案上。刘姑姑拿起最上面一张,递到郭络罗宝婵眼前:“你先瞧瞧金玲的——她画的是桃花灼灼开在枝头,柳条顺着风势飘摇,落英顺着溪流漂远,还有燕子在花丛里穿梭,游鱼追着花瓣跑,连鱼鳍的纹路都画得清清楚楚。”
接着是三好的图纸,红墙绿瓦的宫苑一角,春柳垂到水面,远处的楼阁挑着飞檐,梨花花瓣正簌簌往下落,连瓦片的肌理、柳叶的脉络都细致入微
章台的图里,院落里的垂丝海棠开得正好,穿粉紫衣裙的少女正蹲在地上逗弄两只打滚的猫,裙摆的褶皱、猫爪的肉垫都鲜活灵动
最后是欣荣的,辽阔的草原上,雄鹰展开翅膀掠过天际,近十匹马儿或低头饮水,或扬蹄奔跑,连马鬃的飘动方向都透着风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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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姑姑将四张图纸在案上摆开,目光沉沉地看着郭络罗宝婵:“宝婵,金玲她们入园子才一年,年纪也才十五,比你小了四岁,可她们的心思都放在了设计上。你今年十九,本该是手艺精进的年纪,却反倒比她们马虎——在圆明园里,不管是凝露苑乐坊的舞女乐人、针线房的绣娘,还是造办处的匠人簪娘、花草房的宫人,甚至是太医署的太医,哪一个不是靠本事立足?不进步,就是在退步,没人会等你。”
郭络罗宝婵的脸一点点红了,从脸颊蔓延到耳尖,手里的图纸都捏得发皱
三好和金玲她们悄悄对视一眼,眼底瞬间了然——方才宝婵出去,定是又去太医署找楚太医了,不然也不会连设计图都画得这般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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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络罗宝婵攥着衣角的指尖用力,指节都泛了白,脸上的红意未散,语气里却多了几分不甘心的委屈:“可我姓郭络罗啊……”
这话像根细刺,轻轻扎在空气里。她望着案上那些精致的图纸,脑海里却忍不住想起宫外那些正支满军旗的格格们——她们生来就顶着光鲜的姓氏,不用像自己这样,明明也挂着满族大姓,阿玛却是包衣出身,到头来还要进园子做宫女,靠一针一线讨生活。这份落差,像块石头压在心底,让她怎么也咽不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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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手里的绣针顿了顿,悄悄瞥了她一眼,心里忍不住嘀咕:姓郭络罗算什么?我还姓喜塔腊呢,不也一样在针线房绣活儿?
旁边的欣荣也轻轻抿了抿唇,指尖捻着丝线——她的白佳氏,也是正经满族姓氏,可从入园子那天起,她就没觉得这姓氏能当饭吃,反倒觉得手里的针脚才最实在
刘姑姑看着宝婵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却依旧带着几分郑重:“宝婵,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可你得明白,咱们圆明园跟别处不一样——这里从不论什么姓氏高低,也不看什么出身贵贱。要想在园子里活得有体面,靠的从来不是祖宗传下来的姓,而是自己手里的真本事。”
她抬手拂过案上的图纸,目光扫过满室绣娘:“你想想,要是凭姓氏论高低,东一个郭络罗氏、西一个乌雅氏,人人都想着靠祖宗脸面占便宜,那咱们针线房还怎么做事?乐坊的舞女乐人、造办处的匠人、太医署的太医,岂不都要乱了套?”
说到这儿,她语气里添了几分敬重:“太后娘娘把圆明园打理成这样,图的就是一个公平——不管是谁,只要肯用心、有本事,就能被看见、被尊重。你要是总盯着自己的姓氏不放,反倒把最该上心的本事给荒废了,那才真是可惜。”
刘姑姑的话落,屋中的绣娘们都悄悄点头
三好手里的绣绷转了转,觉得姑姑说得在理——她家世普通,能在针线房站稳脚,靠的就是每天多练半个时辰的绣活
金玲也轻轻颔首,若不是靠着一笔好画、一手好绣技,她一个刚入园的小姑娘,哪能得到姑姑的看重?
是啊,在这园子里,姓氏不过是个代号,真正能让人抬头挺胸的,从来都是藏在指尖的本事
这份公平,才是她们愿意留在这儿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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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的总侍卫营房,就建在园区僻静的角落,几排青砖灰瓦的屋子整齐排列,檐下挂着的铜铃偶尔被风拂过,叮当作响
除了守在万方安和的七十多个侍卫有专属营房,九州清晏的侍卫们也住在附近,余下负责全园巡视的侍卫,几乎都集中在这里
营房里的少年们,最小的才十五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清一色都是八旗子弟——家里送他们来圆明园,图的就是让他们在规矩里磨五年心性,等期满了,要么进京城军营,要么去边关历练,都是要走武职的路子
这会儿正是饭点,营房的空地上支着几口大铁锅,热气腾腾的骨头汤在锅里翻滚,香气飘得满营房都是
一个身着墨色劲装的侍卫,捧着白瓷碗蹲在石阶上,吸溜着汤里的骨头,眼睛却瞟向不远处的马佳牧瑾,用胳膊肘拱了拱身边一个不足十八的少年:“哎,你说郭络罗那姑娘,前段时日总往你跟前凑,你倒好,半点不领情。你看,人家不就转头去找那楚太医了?”
旁边几个端着碗的侍卫也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附和:“就是啊牧瑾,那姑娘模样周正,性子也热辣,你怎么就不搭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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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佳牧瑾手里也捧着碗汤,闻言只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抬眸扫了众人一眼,语气淡淡的:“她靠近你,你不也没给好脸色?”
“啧,我那不是不喜欢她那样儿的嘛!”先前搭话的侍卫立刻摆手,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你看她穿得红一块粉一块的,性子又咋咋呼呼,太明艳了,我招架不住。我还是喜欢温柔些的,说话细声细气,做事稳当的姑娘。”
这话一出口,周围的侍卫们都笑了起来,碗沿碰撞的脆响、少年们的打趣声,混着骨头汤的香气,在午后的阳光里漾开,倒显出几分不同于宫廷规矩的鲜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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讷喇和卓吸了口汤,看着马佳牧瑾波澜不惊的模样,忍不住嗤笑一声:“可惜啊,你这块冷石头还不算孤单——那楚太医跟你是一路人,也是块捂不热的冷石头!”
他想起前几日听说郭络罗宝婵堵着楚云深,却被人家客客气气拒了的事,语气里满是看热闹的揶揄,“人家姑娘主动成那样,俩人心思却都不在这上头,真是白费功夫。”
“我还是觉得,找媳妇就得找温柔体贴的。”另一个侍卫捧着空碗,一边擦嘴一边接话,眼里满是憧憬,“说话轻声细语,做事妥帖周到,天冷了能想着给你添件衣裳,这样的才暖心。”
“行了行了,别扯这些没影的了。”有人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站起身,“太阳都晒到后脑勺了,赶紧回屋睡午觉,下午还得去西堤巡逻呢,别到时候打盹被领队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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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正收拾着碗筷准备散了,讷喇和卓却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凑过来,眼里闪着点兴奋:“不过说真的,前几日雪后,我远远瞧见万方安和湖边,太后娘娘穿着那身宝红色的衣裙堆雪人,你们是没看见——那红裙子衬着白雪,跟燃起来的火似的,别提多好看了!”
这话一出,原本要散的侍卫们都顿了顿,连收拾碗筷的动作都慢了几分
马佳牧瑾原本正低头擦着碗沿,听到“宝红色衣裙”几个字时,眼帘轻轻抬了抬,目光沉了沉,语气带着几分严肃:“别在背后议论太后娘娘,仔细祸从口出,小声点。”
说完,他将擦干净的白瓷碗放进竹篮,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我也回厢房睡午觉了。”
众人见他语气认真,也不敢再接着说,纷纷闭了嘴
只有马佳牧瑾自己知道,转身回屋时,脑海里不由自主闪过那道想象中的画面——宝红色的裙摆铺在雪地里,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那般鲜活明艳,想来定是此生难遇的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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