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的晌午,日头已有些灼人,京城街道上的水泥路被晒得发烫,唯有酒楼茶肆里飘出的凉意,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饕餮楼二楼的雅间里,方夷斜倚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一身黑蓝相间的星罗缎绣狼纹束腰劲装衬得身姿挺拔,高束的马尾用银带系着,发梢随动作轻轻晃荡,却掩不住周身散出的烦躁
“这日子怎么过得这么慢……”他抬手端起桌上的秋露白,抿了一口,眉头轻轻蹙起——酒水虽清冽,却远不及圆明园里若璃那儿的荷花酒,没有那股子沁人心脾的荷香,连入口的滋味都淡了几分
目光扫过桌案上的菜肴:莲房鱼包造型精致,雪霞羹泛着莹白光泽,鲈鱼茭白汤飘着翠绿的葱花,皆是京中名菜,可他却没什么胃口,满脑子都在盼着八月快点来,“什么时候才能到八月头啊……”
……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方夷!”
方夷循声低头,只见街道上站着个身着暗蓝色云锦绣宝相花纹束腰劲装的少年,身姿利落,正是燕决明的弟弟燕京墨
他刚要开口回应,目光却无意间扫到不远处——魏紫正站在街角,一身朱红色云锦牡丹长裙格外惹眼,裙上牡丹用金线勾勒,阳光下似有流光闪动,显然也是刚巧路过
方夷的脸色瞬间沉了沉,收回目光,语气淡淡的:“燕京墨啊,上来吧。”
……
不多时,燕京墨便快步冲进了雅间,进门时还带着一身暑气,他随手关上门,径直坐在方夷对面,也不客气,拿起桌上的青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秋露白,又盛了一碗鲈鱼茭白汤,喝了一口才笑着调侃:“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
说着,他朝窗外抬了抬下巴,挑眉示意,“不看看楼下?人家可是特意朝你这儿看呢。”
……
方夷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全然没了在若璃跟前的爽朗与撒娇,语气里满是不耐:“我看什么?刚才看见你的时候就瞧见她了。”他放下酒杯,“她不会真以为,凭她老子是个从三品冀州协领,比我爹高半阶,手里有点兵权,就能把我缠住吧?”
……
燕京墨喝着汤,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我还是头一回见魏姑娘本人,模样周正,性子也热烈,看着倒是个不错的姑娘啊。”
“那正好,你俩都十六岁,年纪也般配,要不你收了这心思?”
方夷斜睨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撺掇——只要能把魏紫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让他清净些,这点“小玩笑”算不上什么
……
而此刻的街道上,魏紫早在燕京墨喊出“方夷”时,就抬眼望向了饕餮楼二楼的雅间,心里又惊又喜——竟真的偶遇了方夷!
她本是顺路出来,把四月从圆明园带回的珊瑚红软烟罗、朱红色星罗缎送到锦绣坊,让绣娘赶制秋日宴的新衣裳,没成想会在这里撞见他
看着燕京墨进了雅间,魏紫也没犹豫,转身就走进了饕餮楼。晌午本就该吃饭,正好能借着这机会,跟方夷多些接触
她对着迎上来的侍从,语气干脆:“给我开一间雅间,就要……方夷公子旁边那间。”
……
侍从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位姑娘会直接点出“方夷公子”的名字,却也不敢多问,连忙躬身应道:“姑娘楼上请,小的这就为您引路。”
说着,便引着魏紫往二楼走去,心里暗自琢磨着,这两位年轻人之间,怕是有不少故事
……
燕京墨听到方夷的话,当即笑出声,手里的汤勺都晃了晃,溅出几滴汤汁在桌布上:“我可不敢要!在我心里,人家明确拒绝三次,就该知趣放手了,哪能像她这样死缠烂打?”
他放下汤勺,语气里满是庆幸,“这偏执性子,我可招惹不起,免得往后甩都甩不掉,平白给自己添堵。”
说着,他话锋一转,想起先前听京中子弟议论的事,眼里瞬间泛起好奇,身子往前凑了凑:“哎,我还听说,四月太后娘娘寿宴上,有位姓薛的姑娘,叫薛宝琴,是借着明嫔娘娘的关系,才进圆明园参加寿宴的?他们还说这姑娘容色明艳,称得上‘绝色’,这事儿是真的假的?”
……
方夷抬眸看了他一眼,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酒杯边缘,语气随意却带着几分笃定:“真的。那姑娘确实生得好看,性子也鲜活,娘娘挺喜欢她的,四月曲水流觞雅集,她还得了第二名呢。”
他顿了顿,挑眉看向燕京墨,带着点调侃,“怎么?你也喜欢‘绝色’的?要不要我秋日入园时,帮你搭个话?”
“别瞎说!”燕京墨立刻摆手,脸颊微微泛红,随即又想起一事,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服气,“我也不是冲着‘绝色’好奇,就是听说她最后得了赵伯驹的《仙山楼阁图》当彩头,心里有点不服气罢了。”
他攥了攥拳,眼底闪过一丝惋惜,“要是我哥那时病能好,我也能跟着入园参加寿宴,凭我哥的才情,还有我的本事,哪能轮得到薛家姐妹独占魁首和第二名的彩头?”
话里满是少年人的好胜心,既为哥哥燕决明的错失良机可惜,也暗含对自己能力的自信
……
方夷闻言,当即翻了个白眼,语气里满是毫不客气的调侃:“得了吧,你哥的才情我还能信几分,至于你?”
他故意顿了顿“先不说旁人,单是崔晏大人,你就赢不了——没看秋日宴的名单?他也在。人家可是二十四岁的大理寺少卿,诗词风骨、刑律才思样样拿得出手,你跟他比,差得远呢。”
见燕京墨要反驳,方夷又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羡慕:“再说,要羡慕也该羡慕庄寒雁,人家得了娘娘亲绘的墨宝,那可是娘娘当场挥毫画的百合芙蓉图,还题了诗,千金都难换。我到现在想起来,还眼馋呢,你倒好,偏偏盯着一幅古画较劲。”
……
燕京墨被怼得噎了一下,却也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就是觉得,庄寒雁那首咏百合的诗,比薛宝琴的芍药诗更有韵味些,清冷又通透,更合雅集的意境。”
他话锋一转,眼底泛起兴致,“不过说真的,我最喜欢的还是娘娘作的那首咏竹词,‘虚心劲节立芳邻,雪欺霜压仍凌云’,读着就觉得浑身带劲;还有惠太嫔沈眉庄作的石榴花诗,‘丹蕊燃霞缀碧枝,清风拂过影参差’,把夏日的鲜活气都写透了,比那些堆砌辞藻的诗好多了。”
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神促狭地晃了晃,故意拖长语调:“噢~对了,我好像还听说,四月雅集上,有位姑娘作了首咏合欢花的诗,‘艳蕊团酥映日开,芳丝绕颈诉情怀’,当时还引起了点小插曲呢,听着好像也不错呢~”
“闭嘴!”方夷听到“合欢花”三个字,脸上的漫不经心瞬间消失,脸色“唰”地冷了下来,指节攥得发白,连语气都带着几分戾气
一想到魏紫借着那首诗当众表露心意的场景,还有自己当时的窘迫,他就满心烦躁,哪有心思听燕京墨调侃
燕京墨见他反应这么大,才后知后觉想起那首合欢花诗的作者是魏紫,也知道方夷最烦这人,连忙识趣地住了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心里暗自嘀咕:不就提了句诗嘛,反应这么大,看来是真被那位魏姑娘缠怕了
……
“少爷。”方夷的小厮轻手轻脚推开门,半个身子探进来,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往隔壁方向递了个示意,“隔壁……魏姑娘已经坐下了,刚还特意问了您这屋的动静。”
……
燕京墨刚夹了块莲房鱼包送进嘴里,闻言忍不住挑了挑眉,嘴里还嚼着鲜美的鱼肉,却故意朝方夷挤了挤眼,发出“哇哦,啧”的轻响,眼底满是看热闹的促狭——这追得也太紧了,连吃饭都要挨着,方夷今日怕是难清净了
话音刚落,雅间的门就被人径直推开。魏紫提着朱红牡丹裙的裙摆走进来,鬓边金步摇随动作轻晃,脸上没了往日的娇憨,只剩几分执拗的直白
她越过一旁垂手立着的小厮,目光直直锁在方夷身上,语气带着压不住的急切:“方夷,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你连一句正经的拒绝理由都不肯说!”
燕京墨见状,默默垂眸端起汤碗,假装专心喝着鲈鱼茭白汤,实则耳尖早就竖了起来
他心里暗自嘀咕:这魏姑娘的缠人劲儿,可比郭络罗明玉难缠多了——郭络罗明玉追崔晏,没底气这般,她爹只是从五品文官
可魏紫不一样,她爹是从三品冀州协领,手里握着兵权,她眼底那股“有底气、不怕闹”的劲儿,才是真麻烦
方夷原本还捏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眼底瞬间沉了下来,语气冷得像冰:“不喜欢一个人,难道还要找理由?”
“当然要!”魏紫往前踏了半步,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几分被激起的好胜,“就像我不喜欢柔弱扭捏的,不喜欢故作清高的,我心里有明确的不喜欢!我容色虽不敢说顶尖,却也只在薛宝琴之下;论才情,四月雅集我虽没拔得头筹,却也作了诗;论出身,我爹是从三品协领,你爹不过是四品翰林院学士,我哪点配不上你?你凭什么次次都这么干脆地拒绝我?”
……
方夷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嗤笑,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疏离:“可我就是不喜欢。在我眼里,你就算哪哪都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的好,在我这儿,全是错。”
这话像根刺扎进魏紫心里,她脸颊涨得通红,却没像寻常姑娘那样委屈,反而激起了骨子里的执拗,语气带着几分笃定的强硬:“方夷,我知道八月的圆明园秋日宴,咱们都能入园,还要在园子里待整整三个月。我就不信,这三个月里,我还拿不下你!”
……
说罢,她也不等方夷回应,转身提着裙摆就回了隔壁雅间,关门的声音都带着几分不服输的利落
……
雅间里静了片刻,燕京墨才放下汤碗,抬眼看向方夷——只见他眉头皱得紧紧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周身散着生人勿近的戾气,连指尖都在轻轻发抖
“你这是被彻底缠上了。”燕京墨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她爹手里的兵权,就是她最大的底气,她有本事这么明目张胆地缠你,你总这么硬邦邦地拒绝,也不是办法啊。万一她真在园子里闹起来,传出去对你、对她爹,都没好处。”
……
方夷闻言,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里满是不屑,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酒杯边缘,眼底根本没半点惧色:“怕?我和我爹还真不怕这个。不过是个地方协领,手里那点兵权,在冀州或许能说上话,可这是京城——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了,秋日宴是在娘娘的圆明园,园子里到处都是苏将军安排的侍卫,还有傅恒大人盯着安全,她难不成还能在园子里闹出事?更别说什么硬上弓的荒唐事了。”
他顿了顿,想起魏紫方才那副“非他不可”的执拗模样,又嗤笑一声:“就她这副不管不顾、死缠烂打的样子,换作是谁,都受不了。真以为凭着家世和几分容貌,就能逼着人喜欢?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