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寒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正殿檐角的残雪还凝着冰碴,风穿堂而过时,竟带着几分肃杀之意
傅云夕与崔晏几乎是前后脚跨进殿门,二人同着靛青云锦兽纹束腰毛领官服——锦纹在昏暗天光下泛着沉敛的光,毛领上沾着的雪沫尚未化尽,衬得脸色愈发凝重
待侍卫躬身将郭络罗明玉冲撞太后、皇上旨意查抄郭络罗宅并交由崔晏全权审理的话禀完,殿内静得只剩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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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云夕眼尾扫过身侧的崔晏,见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佩牌,指节泛白,便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属官沉声道:“按皇上旨意办,郭络罗府上下一律收押入牢,清点家产造册,半点不得疏漏。”
属官领命退下,脚步声渐远,他才端起案上温着的白毫银针,浅啜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冷然的叹惋:“别想了,崔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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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的炭火烧得不算旺,却驱不散崔晏心头的滞涩
他沉坐在梨木椅上,指节死死攥着扶手,木纹硌得掌心生疼也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侍卫口中“郭络罗明玉踉跄扑向娘娘”的画面,那疯女人的哭喊像尖刺,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她有没有被吓到?是不是受了惊就攥紧斗篷边角,眼底藏着慌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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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络罗明玉是真疯了。”傅云夕放下茶盏,瓷盖与杯沿相碰发出轻响,打断了他的思绪,“疯到敢在市井茶楼冲撞太后,这是明晃晃的自取灭亡,谁也救不了。”
崔晏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喉间泛起腥涩
他哪里在想那疯女人的死活?
满心满眼都是若璃的身影——是弯起的眉眼,是她泛红的耳尖,眼底先是漫过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焦灼,转瞬便凝成淬了冰的狠厉:郭络罗明玉,这笔账,他定要细细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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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大牢的霉味混着雪水的湿冷,缠在每一寸空气里
铁栏后烛火摇曳,将崔晏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他一身靛青云锦官服未脱,玄色腰带束得利落,缓步踏过青石板时,脚步声在死寂的牢狱中格外沉响
“崔晏……”铁栏后传来细碎的哽咽,郭络罗明玉一身灰扑扑的囚衣,发髻散乱,原本灵动的眉眼此刻肿得通红,见他进来,枯槁的脸上竟泛起一丝病态的光亮,隔着冰冷的铁栏直直望着他,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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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晏在栏外站定,垂眸看她——昔日那个娇俏张扬、敢在街市追着他的郭络罗姑娘,如今只剩满眼的疯魔与狼狈
他薄唇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反倒带着几分彻骨的凉:“郭络罗明玉,你倒说说,凭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里的嘲讽像冰碴子般砸下来:“凭你是个从五品文官的女儿?还是凭你死缠烂打了三年,疯到敢闯茶楼冲撞太后——就凭这些,你觉得我会看上你半分?”
“为什么……”郭络罗明玉猛地抓住铁栏,指节泛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冰冷的栏杆上,混着呜咽声溢出喉咙,“我追了你三年,为了你连脸面都不要……你怎么能,连一点点喜欢都没有?”
崔晏连眼尾都未再扫她一下,转身便要走,袍角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冷风,只留下一句冷得没有温度的话,在牢狱中缓缓回荡:“冲撞太后娘娘,按律——满门抄斩。”
铁栏后的哭声骤然拔高,又迅速被他远去的脚步声盖过,只剩烛火在风里晃了晃,映着满牢的死寂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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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的圆明园浸在残冬的清寂里,万方安和的卐字屋被夜色裹得温软,檐角残雪在廊下宫灯的光里泛着细碎的白
内室里,红罗炭在珐琅彩铜炉中燃得正稳,暖光漫过狼毒花绣屏,将满室寒气烘得丝丝消融
若璃蜷在临窗的软榻上,身子陷进厚厚的锦垫里,腿上盖着整张黑狐裘——毛峰蓬松地蹭着脚踝,暖得让人发懒
玄黑长毛的太一正趴在她手边,黄绿眼瞳半眯,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榻面;金橘色的七喜则蜷在她脚边,毛蓬蓬的身子团成一团,连呼吸都轻得像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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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与弘昼分坐在榻边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神色都带着几分未散的凝重
目光一同落在榻侧软凳上的楚云深身上——他身着翠竹色杭绸兔毛领袄服,兔毛领衬得眉眼愈发清隽,正指尖轻搭在若璃腕间,指腹贴着腕上微凉的肌肤凝神诊脉
“如何?”弘历的声音放得极轻,怕惊扰了榻上的人,却难掩眼底的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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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深指尖微顿,片刻后缓缓收回手,垂眸躬身回话,语气沉稳却藏着几分了然:“娘娘脉象虽稳,却有细微的浮乱,想来是白日受了惊吓,心神未安。微臣给娘娘开一副安神汤,今夜服下,明日便能缓过来。”他心底暗叹,她嘴上许是不愿让人挂心,可脉象骗不了人,那茶楼里的冲撞,终究是让她受了不小的惊
弘历闻言,当即起身走到榻边坐下,目光落在若璃下意识将太一搂进怀里的小动作上,眼底的凝重化作温软,转头对楚云深沉声道:“劳烦你即刻去开药方。”
“是。”楚云深应下,轻手轻脚起身,掀帘出了内室,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扰了内室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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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昼也跟着挪到榻上,伸手轻轻将若璃半揽进怀里,掌心顺着她的后背缓缓摩挲,语气里满是疼惜:“皇额娘今日分明受了惊,还嘴硬说没有。”
若璃下巴蹭了蹭怀中东一毛茸茸的头顶,软绒的触感熨帖着心底那点残留的慌,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点刚歇下来的慵懒:“真没有那般娇弱,只是当时被撞了下神,这会儿早缓过来了。”话虽这般说,往弘昼怀里靠的动作却不自觉放软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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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神汤的清苦还在榻边萦绕,若璃喝完药没片刻,便在软榻上沉沉睡去——眉头微蹙,呼吸轻浅,想来白日的惊惶还藏在梦里
弘历与弘昼守在榻边,见她睡颜安稳,便没舍得将她挪去里间床榻,只取来一床浅紫蜀锦兔纹软被,轻轻盖在她身上,掖好边角,又瞧了眼脚边蜷着的太一与七喜——玄黑的猫儿贴着她的脚踝,金橘色的团子缩在被角旁,倒像两个尽职的小护卫,才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卐字屋连着的东游廊两间厢房早已暖好,二人披着斗篷各自歇下,只吩咐外殿的小禄子、小合子与云卷、云舒轮班守着,稍有动静便立刻通报
……
夜色渐深,炭炉里的红罗炭燃得只剩余温。原本守在脚边的太一忽然竖起耳朵,黄绿眼瞳在暗夜里亮得惊人,轻轻“喵”了一声便跳下榻;七喜也跟着起身,尾巴扫过地面,一前一后蹭出了内室
外殿的小禄子先觉出不对劲——猫儿素来黏着娘娘,夜里从不出内室,忙推了推身旁的小合子:“快去看看娘娘!”
……
云卷、云舒闻声立刻快步入内,借着廊下透进来的宫灯光线一看,顿时心头一紧:若璃侧伏在榻边,额前碎发被冷汗浸湿,嘴角还沾着未干的药渍,方才喝的安神汤大半吐在了榻上,脸色白得像纸,连呼吸都带着急促的轻喘
“娘娘!”云卷抢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指尖触到她额头,烫得惊人,忙转头对云舒急喝,“快去请楚太医!再去东游廊通传皇上与纯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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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刻钟,东游廊的方向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弘历与弘昼披着斗篷,连系带都未系妥,一脚踏进内室,见若璃被云卷扶着,脸色惨白地轻哼,弘历当即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将她揽进怀里,掌心抚上她滚烫的脸颊,声音都带着颤:“皇额娘,醒醒,朕在。”
若璃浑身发沉,头昏脑涨得像被重物碾过,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直涌上来,听见熟悉的声音,只无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眉峰拧得更紧,细碎的轻哼声溢出喉咙,眼泪顺着眼角不自觉滑落,沾湿了他胸前的锦缎
恰在此时,楚云深提着药箱快步闯进来,见此情形也顾不上行礼,俯身便扣住若璃的手腕——脉象浮数紊乱,竟是惊悸引发的急热,再看那吐在一旁的安神汤,眼底瞬间涌上急色:“是微臣疏忽,安神汤性温,娘娘内火郁结,服下反倒滞住了!”
话音落,他立刻打开药箱,取来三根金针,指尖稳准地落在若璃颈后大椎穴、手背合谷穴与肘弯曲池穴上,轻轻捻转
针入片刻,若璃喉间的滞涩似是缓了些,恶心感轻了几分,却依旧难受得紧,脑袋靠在弘历肩头,委屈的轻哼声没停,眼泪越掉越凶
弘历低头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心疼得无以复加,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的泪水,声音放得极柔,一遍遍地轻哄:“别怕别怕,太医在呢,朕陪着你,不难受了啊……”
弘昼立在一旁,紧攥着拳,眼底满是焦灼,却怕惊扰了若璃,只默默按着楚云深的吩咐,去外间吩咐人添旺炭炉、备着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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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深指尖仍轻按着若璃肘弯的曲池穴,目光寸步不离地锁着她的脸色——见她紧蹙的眉峰渐渐舒展,急促的轻哼声弱了下去,眼角的泪痕也不再新添,才缓缓松了口气,侧过头对候在一旁的云舒低声吩咐:“去备一碗温水来,要温吞的,别烫着娘娘。”
话音落,他从药箱底层取出个青釉小葫芦罐,拔开塞子倒出一粒莹白的药丸,递到弘历面前,语气沉稳了几分:“皇上,这是微臣特制的清热丹,性凉能解内火,合着温水给娘娘服下,能助她安神睡去。明早再按方子熬一碗小柴胡汤,缓缓调理便无大碍。”
弘历接过药丸,指尖托着凑到若璃唇边,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她的后颈,动作轻柔得怕惊扰了她
弘昼早已端着温水过来,递到若璃嘴边,借着她无意识吞咽的力道,慢慢将药丸送进喉间,又喂了两口温水顺下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若璃的呼吸便彻底平稳下来,眼皮轻合着,脸色虽仍带着几分苍白,却已无方才的难受模样,沉沉睡了过去
弘历与弘昼对视一眼,眼底的焦灼未完全褪去,只想着夜里需好生守着,便看向楚云深:“云卷,你带楚太医去水榭暖阁安置,夜里若有动静,随时传召。”
“是。”云卷应下,引着楚云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内室重归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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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小心翼翼将若璃放平在榻上,替她拢了拢浅紫蜀锦软被,掖好颈间的边角,随即侧身躺下,轻轻将她拥进怀里,掌心隔着锦被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声音轻得像耳语:“别怕,朕都在呢,夜里不闹了。”
弘昼则转身走到内室另一张软榻边,随意扯过一条薄毯搭在身上——打算就守在这里过一夜
目光扫到脚边,见太一与七喜不知何时已跑回来,玄黑的猫儿贴着若璃的脚踝,金橘色的团子蜷在被角旁,俩猫儿脑袋都朝着榻上的方向,竟透着几分警惕的乖巧,忍不住低笑一声,语气里带点打趣:“倒还知道护主,没白疼你们。”
室内只剩炭炉里木炭偶尔爆开的轻响,伴着三人两猫的浅眠呼吸,漫过夜色里的万方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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