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馆的灯烛彻夜未亮,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银针与瓷碗碰撞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季暮言守在床边,看着太医们轮番施针、喂药,看着沈煜胸口微弱的起伏渐渐变得平缓,心一点点沉下去。直到最年长的太医摇着头退到一旁,低声道:“陛下,沈护卫伤及内腑,又积伤多年,臣等……无力回天。”
季暮言过去将沈煜抱在怀里,沈煜躺在季暮言怀中,胸口的起伏已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浑浊的目光却死死锁着眼前人的脸,像是要将这张日思夜想的模样,刻进魂魄里。他咳了两声,嘴角溢出的血沫沾在季暮言的龙袍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才用尽全力,挤出断断续续的话:“殿……下,说不恨你……是假的。”
季暮言的心猛地一揪,抱着他的手愈发收紧,眼泪砸在沈煜的额角,混着他额间的血痕,狼狈不堪。“我知道,阿煜,都是我的错,你恨我是应该的……”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沈煜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你是太子,后来是陛下,我只是个护卫……何况,你不记得我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更多的却是藏了多年的委屈,“那些年,太子妃的鞭子、烙铁……我都能忍,可我忍不了你看我时,眼里那陌生的光……像把我们从前的所有,都烧成了灰。”
季暮言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连一句道歉都说不完整,只能反复呢喃着“对不起”。
沈煜却像是没听见,目光飘向殿外漆黑的夜空,像是在问季暮言,又像是在问自己:“若有来世……殿下,你还要在这帝王家吗?”他顿了顿,气息愈发微弱,却固执地等着一个答案,眼底翻涌着最后的期盼——期盼他说“不”,期盼来世他们能挣脱这身份的枷锁,不用再隔着君臣、隔着礼教,隔着这满是算计的东宫高墙。
可不等季暮言回答,沈煜的眼皮便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最后一丝气息从他喉间散去,那句未完的话,终究成了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声叹息,散在满是药味的空气里,成了季暮言余生都解不开的遗憾。
那日是大雪,沈煜的葬礼办得盛大却肃穆,陵寝选在京郊最静谧的青山,那里能看见日出,也能望见东宫的方向——是季暮言从前与沈煜闲聊时,沈煜说过想住的地方。入殓那日,季暮言亲自为他换上崭新的玄色锦袍,指尖抚过他脸上早已淡去的伤痕,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人。他没让工匠刻碑,而是亲自提着刻刀,在青石碑上一笔一划地凿——没有“忠勇护卫”的谥号,没有“沈氏讳煜”的官称,只有两个字,被他刻得入石三分,染了朱砂,红得像心头血:爱妻。
葬礼七日,季暮言守在陵前,寸步未离。白日里,他就坐在碑旁,说着那些被遗忘的岁月,说东宫的牡丹开了又谢,说北疆的风沙有多烈,说他记起一切时的悔恨;夜里,他便靠着石碑,仿佛还能感受到沈煜从前守在身边的温度,只是风穿过松林的声响,再也换不回那句低声的“殿下”。
七日过后,季暮言一身素服回到皇宫,眼底的哀恸已化作彻骨的冷。他没给姜婉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下令将她押入天牢,当日便拟了圣旨——细数她多年来私刑虐待沈煜、挑拨离间、构陷忠良的罪状,桩桩件件,皆是铁证。
刑场上,姜婉穿着囚服,头发散乱,仍在嘶喊着“我是皇后,你不能杀我”。季暮言站在高台上,玄色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目光冷得像冰:“你害的,是朕的阿煜,是朕此生唯一的牵挂。朕留你到今日,不过是为了让你看着阿煜安安稳稳下葬。”他抬手,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行刑。”
羽箭穿透胸膛的瞬间,姜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季暮言却没有看一眼,只是转身望向沈煜陵寝的方向,眼底翻涌着无尽的空寂——他报了仇,却再也找不回那个会在灯下陪他看奏折、会在出征前攥着他的手说“等我回来”的人。这万里江山,终究成了他独守的空城,只有那方刻着“爱妻”的石碑,能替他守住那段藏在时光里的、滚烫的情意。
沈煜走后的第一年,整个皇宫都裹在一片压抑的寂静里。季暮言依旧会在清晨推开偏院的门,习惯性地唤一声“阿煜”,待看到空无一人的廊下,才会僵立许久,再喃喃自语:“你又躲去哪里了?”他将沈煜生前用过的剑挂在御书房,把那方刻着“爱妻”的石碑拓本铺在案头,连批阅奏折时,都要对着空无一人的座椅说“你看此处该如何定夺”。宫人私下里传,皇上疯了,疯到活在自己编织的幻象里,不肯承认沈护卫早已不在的事实。
直到景和三十三年深冬,一场大雪覆盖了沈煜的陵寝。季暮言独自站在碑前,指尖抚过“爱妻”二字上的积雪,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进心口,终于让他看清了那再也不会回应的石碑。他蹲下身,将脸埋在膝间,无声地哭了一场——这一次,没有歇斯底里的绝望,只有与过往的和解。雪落无声,像是沈煜在轻轻安抚,他终于轻声说:“阿煜,我知道了,你不会回来了。”
从陵寝回来后,季暮言像是变了个人。他收起了案头的拓本,却将沈煜的剑依旧挂在身侧,只是再开口时,眼底多了沉稳与坚定。他每日五更起,批阅奏折到深夜,改革吏治、减免赋税、兴修水利,从前那个沉溺于悲伤的帝王,渐渐成了朝臣眼中勤政爱民的君主。不过数年,边疆无战事,仓廪皆充实,百姓安居乐业,连史官都在史册上写下“景和中兴,天下归心”的字句。
朝臣们见国政清明,便又提起立后之事,奏折递了一本又一本,皆说后宫不可无主,需选名门淑女以安社稷。季暮言却只是翻着奏折,目光却落在沈煜生前的佩剑上,轻声道:“不必了。”他抬眼看向满朝文武,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朕的心爱之人,还在青山上等着朕。这后位,谁也坐不得,也不必坐。”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大臣们望着帝王眼底那抹藏在沉稳下的温柔,终究无人再敢多言。他们知道,皇上从未忘记沈护卫,只是将那份情意,藏进了治国安邦的责任里——他守着这万里江山,便是守着与沈煜的约定,待百年之后,再去青山与那人相会,续一段未完成的时光。
景和六十年的春日,风已带着迟暮的温软,吹过皇宫的朱墙。季暮言坐在御书房的窗边,手中握着沈煜当年用过的剑鞘,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早已磨平的纹路。他近来常觉疲惫,视物也渐渐模糊,太医诊脉后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御座空悬多年,后宫无妃嫔,膝下更无子嗣,朝堂虽稳,却也早有大臣暗自筹谋继位之事。
这日早朝,季暮言身着玄色龙袍,一步步走上丹陛,身姿虽不如往日挺拔,眼神却依旧清明。他看着阶下文武百官,缓缓开口:“朕登基三十载,幸得诸位辅佐,天下粗安。然朕年迈体衰,精力渐竭,且无子嗣承继大统。经朕深思,决定禅位于皇侄季承宇,即日起,太子监国,三日后举行禅位大典。”
殿内一片寂静,随即响起整齐的叩拜声。季暮言望着下方俯身的群臣,目光却似穿过殿宇,落在了京郊的青山方向——那里,有他等了一辈子的人。
禅位之后,季暮言搬离了皇宫,住进了京郊一处简朴的宅院,院里种着与沈煜陵前相同的松树。他时常坐在树下,翻看当年两人未看完的兵书,或是对着空气轻声说话,仿佛沈煜还在身边。弥留之际,他召来心腹大臣,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对方的手腕,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朕死后,不必厚葬,亦无需入皇陵。只需将朕……葬在沈煜陵旁,碑上不必刻帝号,只写‘季暮言’三字即可。”
大臣含泪应下,见帝王眼中露出释然的笑意,仿佛卸下了一生的重担。待最后一口气咽下时,季暮言的手还停在半空,像是要去触碰什么——那是朝着沈煜陵寝的方向,是他跨越了数十年时光,终于要奔赴的归处。
后来,百姓只知老皇帝禅位后安详离世,却少有人知,京郊青山的两座陵墓紧紧相依,一座刻着“爱妻沈煜”,一座刻着“季暮言”,风吹过松林,似在诉说一段跨越生死、终得相守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