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疤

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比教授絮絮叨叨讲《古代礼制考》的声音更让人难以集中精神。林枫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角，把它搓得卷了边，又抚平。空调冷气吹得他裸露的小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另一只手的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手背上那道浅白色的旧疤——那是小时候淘气，在爷爷家老院子爬树蹭破的。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嗡鸣声不大，却像砸在他心上。他瞥了一眼屏幕，是邻居赵叔。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猫着腰，从教室后门溜出去，走廊空旷，回响着他自己的脚步声。

“小枫……你爷爷……情况不太好，医院让……让赶紧回来一趟。”赵叔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喘着粗气，背景音里有嘈杂的人声和推车的轮子声。

林枫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沙子，嗯了一声，挂了电话。他也没回教室，直接冲回宿舍，胡乱抓了几件衣服塞进背包。指节蹭过粗糙的背包布料，有点疼。下楼时跑得太急，在拐角差点撞上一个送水的工人，那人嘟囔了一句方言味的“看着点嘞”，林枫侧身让过，没停顿，也没道歉。

火车哐当哐当，窗外是飞驰而过的、连成绿片的田地。他靠着窗，玻璃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T恤传到皮肤上。他想起爷爷粗糙的手掌，想起老屋里总是弥漫着的淡淡草药味，想起送他来上大学时，爷爷在车站掏遍所有口袋，把皱巴巴的零钱全塞给他，说：“城里东西贵，别省着，爷爷有钱。”

他闭上眼，觉得眼眶发酸。

县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鼻。爷爷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看见林枫，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丝极微弱的光，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林枫俯下身去听。

“……箱子……樟木箱子……底……给你……”

爷爷的手颤巍巍地从被子里伸出来，枯瘦的手指上套着一个灰扑扑的玉扳指，色泽暗淡，毫不起眼。他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那扳指褪下来，塞进林枫手里。玉质触感微凉。

那只手垂了下去。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拉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嘀——

很长很长的一声。窗外有只鸟扑棱着翅膀飞过，影子快速掠过病房的白墙。

葬礼很简单，来了几个老街坊。他们把爷爷送回了老屋后的山坡上，和他早就去世的奶奶葬在一起。林枫一个人收拾老屋。阳光从木格窗照进来，空气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他找到那个老樟木箱子，打开，里面是几件旧衣服，还有爷爷的一些零碎物件。箱底果然有东西，用油布包着，是几张老照片和一点零钱。

他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把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玉扳指，冰凉的触感慢慢变得温润。

晚上，他躺在爷爷的旧床上，床板很硬，翻了个身，能听到轻微的嘎吱声。远处不知道谁家在看电视，隐隐约约传来广告的声音。他太累了，握着那枚扳指，沉沉睡去。

然后，他“醒”了。

不是在家里。刺眼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空气里是干草、牲畜粪便和泥土混合的味道。他发现自己靠坐在一个土墙根下，身上穿着粗糙破烂的麻布衣服。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在不远处追打着跑过，扬起一片尘土，好奇地瞥了他一眼，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一个挎着菜篮的老妇人经过，叹了口气：“傻根儿，又在这儿晒日头，晌午了，不知道找食吃去？”

林枫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很大，布满老茧和污垢，那枚玉扳指好好地戴在拇指上。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身体有种陌生的笨重感。这是个极其落后贫穷的小山村，土路、茅屋、远处起伏的荒山。

是梦吗？太真实了。指尖划过土墙，粗粝的颗粒感清晰无比。阳光晒在皮肤上的灼热，空气中真实不虚的气味。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远处，村口的老黄狗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