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天空是一种病态的灰蓝色，暮色像缓慢滴落的墨汁，逐渐浸染着钢筋水泥的丛林。林真源站在人行道上，抬头望着那栋再熟悉不过的公寓楼，手里拎着一袋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阿黎最爱吃的那家。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腾出手划开屏幕。

「晚上想吃什么？我马上到家了哦~」是阿黎的消息，后面跟着一个傻气的笑脸表情。

真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笨拙地敲着屏幕：「栗子买好了，其他的你定。」

「笨蛋真源，每次都是这句！那就吃面吧，暖和。」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说这话时皱起鼻子的娇憨模样。收起手机，他加快了脚步。初冬的寒风已经有些刺骨，他缩了缩脖子，心里盘算着明天一定要记得提醒阿黎系上那条厚厚的白色围巾。

就在他即将走进单元门的那一刻，一丝极细微的、几乎被城市噪音完全吞没的异响从高空中飘落。

像是什么东西……撕裂了风。

真源下意识地顿住脚步，再次抬头。

一个模糊的黑点正从高空急速下坠，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那不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人。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像是在瞬间凝固。真源眼睁睁看着那道下坠的身影，看着那抹熟悉的、他今早还拥抱过的淡蓝色外套在风中疯狂鼓动，像一朵过早凋零的花。

他的大脑拒绝处理这骇人的信息，一片空白。

然后——

砰——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砸在地面上，也砸在了真源的世界里。那袋糖炒栗子从他瞬间脱力的手中滑落，滚了一地，温热的香气混杂着一种冰冷的、铁锈般的腥气猛地弥漫开来。

人群的尖叫声如同迟来的背景音，骤然炸响，撕裂了黄昏的平静。

真源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无法呼吸。视野中央，那片刺目的淡蓝色周围，更深浓的红色正不受控制地、迅速地蔓延开来，洇湿了冰冷的水泥地。

“……阿……黎？”

一个破碎的气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他跌跌撞撞地拨开开始聚集的人群，膝盖一软，几乎是跪倒在那片狼藉前。所有的细节都以一种残酷的清晰度刻进他的视网膜：她微微卷曲的发梢沾上了暗红，平时总是亮晶晶的眼睛紧闭着，嘴角却似乎奇异地带着一丝解脱的弧度。

不对。

哪里都不对。

这不是他的阿黎。他的阿黎怕疼，怕黑，怎么会选择这样决绝而惨烈的方式？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碰碰她，却被及时赶来的警察和急救人员拦住。周围的声音——惊呼、议论、警笛声、急救人员的指令——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被人搀扶起来，拉到一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淡蓝色被盖上白布。

就在白布即将完全覆盖住阿黎面容的那一刹那，真源恍惚间看到，她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那道她总说痒痒的、一直未曾完全结痂的旧伤疤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血流。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蠕动。

紧接着，一道纯白得刺眼的光影，倏地从那伤口中挣脱而出！

那是一只鸟。通体雪白，羽毛光滑得没有一丝杂色，在都市浑浊的夜色和闪烁的警灯映照下，散发出一种近乎圣洁又无比诡异的光晕。

它悬浮在阿黎身体上方一尺高的地方，微微拍打着翅膀，没有发出一丝鸣叫。

真源瞪大了眼睛，呼吸彻底停滞。是幻觉吗？是因为巨大的冲击而产生的错觉吗？

周围的人似乎都对这只突然出现的白鸟毫无察觉，依旧忙碌于现场的混乱。只有真源，他的目光死死地被那只鸟攫住。

白鸟在空中停顿了大约两三秒，然后，它缓缓地转过头。

一双漆黑如墨的、圆润的眼睛，精准地对上了真源失焦的视线。

那眼神……复杂得让真源心脏猛地一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一种焦灼到极致的渴望，还有一丝……一丝他无法解读的、熟悉的感觉。

四目相对的瞬间短暂得如同错觉。

白鸟猛地调转方向，纯白的翅膀划破空气，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一道沉默的闪电，悄无声息地窜入旁边建筑物投下的浓重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真源猛地吸进一口冷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他疯狂地环顾四周。

“鸟！刚才那只白色的鸟！你们看到了吗？”他抓住身边一个警察的胳膊，声音嘶哑急切。

警察疑惑地看了看他指的方向，又看看他惨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表情，语气带着安抚：“先生，您冷静点，这里没有鸟。您是不是太……难受了？先到这边来坐一下。”

没有人看到。

只有他。

他被搀扶着坐到路边的花坛上，糖炒栗子的香气和血腥气依旧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他低下头，双手插入发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只鸟……

那双眼睛……

和阿黎最后一次看着他时，那双盛满了某种他当时未能读懂的情绪的眼睛，诡异地重合了。

“先生？先生？”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蹲在他面前，语气尽量温和，“请问，您是林真源先生吗？我们……需要您确认一下……”

真源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警察的肩膀，望向阿黎消失的那个角落。

白色的布已经被收走，留下地面上一片无法忽视的深色痕迹，以及一圈冷漠的警戒线。

冰冷的、真实的绝望，此刻才如同冰锥般，缓慢而精准地刺入他的心脏。

阿黎死了。

从他的世界里，坠落了下去。

而一道诡异的白影，从她的伤口中飞出，看了他一眼，然后消失在夜色里。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总是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笑点极低、被他叫做“小傻子”、反过来叫他“笨蛋真源”的女孩，为什么会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

她最后那句微信——“马上到家了”——又算什么？

无数的疑问和滔天的悲痛将他吞没。他坐在那里，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整个世界都褪成了黑白两色，唯有那只白鸟虚幻的影子，带着一抹诡异的纯白，在他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反复盘旋。

不知过了多久，处理完现场初步事宜的警察建议他先回家。

他如同提线木偶般站起身，机械地走向那扇熟悉的单元门，踩过散落一地的、已经冰冷的糖炒栗子。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甜香的家居气息扑面而来。客厅的灯还暖融融地亮着，沙发上随意扔着她看到一半的漫画书，一只马克杯里的水甚至还是温的。

一切都保持着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马上就会回来的样子。

真源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原来失去一个人的世界，是这种声音。

他闭上眼，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无声地汹涌而出。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笃。笃笃。

极轻微的、小心翼翼的叩击声，从客厅的落地窗方向传来。

真源猛地睁开泪眼模糊的双眼，循声望去。

窗外。

冰冷的玻璃窗外，那只通体纯白的鸟，去而复返。

它安静地停落在狭窄的窗台上，小小的身影在都市霓虹的映衬下像一个孤独的剪影。它歪着头，那双漆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正透过玻璃，一眨不眨地、专注地凝视着他。

仿佛跨越了生与死的距离。

笃。它又轻轻地啄了一下玻璃。

像是在叩问一个他无法理解的问题。

我的笨蛋真源。

你能认出我来吗？

在……落地之前。

堕落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