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率先攫住了一切。
风声在耳畔呼啸成尖锐的长鸣,盖过了城市惯有的嘈杂。下方,都市狰狞的轮廓——冰冷玻璃幕墙的锐角、钢筋水泥的凸起——正在视野里疯狂旋转、放大、逼近。
阿黎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片吞噬她的城市。
没有预想中的恐惧,只有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她早已在坠落之前,就已经开始消散。剧烈的气流刮过皮肤,却奇异地抚平了那些日夜啃噬她的、无形的伤口带来的灼痛。
那些伤口从未结痂。它们潜藏在皮肤之下,灵魂深处,汩汩地流淌着旁人看不见的失落与孤独。此刻,在急速下坠中,它们反而前所未有地鲜活起来,鼓胀着,叫嚣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急于破体而出。
思绪变得支离破碎,像被风吹散的烟。
她想起真源。想起他笑起来时微微眯起的眼睛,像盛着午后的阳光。想起他叫她“阿黎”时,尾音总是拖得有点长,带着一种懒洋洋的温柔。想起他偶尔的笨拙和迟钝,那些她曾暗自气恼、最终却化作无奈宠溺的瞬间。
“我的笨蛋真源……”
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这个称呼自然而然地浮现,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这一次,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在……落地之前。
这个念头落下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猛地从胸口炸开!
那不是下坠带来的撞击痛,而是源于内部,源于那些从未愈合的伤口最深处。一种撕裂的、新生的、蛮横的力量,正不顾一切地挣脱束缚。
她甚至错觉听到了“嗤啦”一声轻响,来自她自己的躯壳。
一道纯白的光影,倏地从她胸前迸射而出,挣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逆着狂风,径直冲向灰蒙蒙的天空。
那是一只鸟。
通体雪白,羽翼光滑流畅,没有一丝杂色,纯净得与这污浊灰暗的城市背景格格不入。它盘旋着,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雅而哀伤的弧线。
阿黎最后的视线,模糊地追随着那道白影,看着它越飞越高,变得越来越小,像一枚投向天际的纯白信笺。
然后,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
……
“真源先生……真源先生?请您节哀。”
声音像是从深水底传来,模糊而遥远。
真源猛地回过神,指尖传来一阵灼痛。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烫到了皮肤。他哆嗦了一下,慌忙将烟蒂摁灭在窗台的积水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节哀?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着“意外”、“现场”、“后续手续”之类的词语。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却变得无比陌生,无法进入他的大脑。
阿黎?
意外?
坠落?
这几个词像生锈的齿轮,在他脑海里艰难地、卡顿地试图啮合,却只是迸发出刺耳的噪音和零星的火花,无法形成任何有意义的画面。
怎么可能?昨天……昨天她还好好的。虽然有些沉默,眼神里藏着些他读不懂的疲惫,但她还对他笑了,甚至还叮嘱他记得吃早餐。
怎么会一转眼,就从那么高的地方……
一股冰冷的恶寒顺着脊椎猛地窜上,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用手捂住嘴,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眼眶被逼得通红。
“真源……”好友陈浩担忧地扶住他的胳膊,声音低沉,“撑住点。”
真源挥开他的手,踉跄着退后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需要一点真实的触感来确认这不是噩梦。墙壁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来,但他毫无感觉。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这间临时被用来和他沟通的小房间,最后落在窗外。外面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灰扑扑的云层压得很低。
一只白色的鸟,恰好在此时闯入他的视野,安静地落在窗外一株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朝着他的方向。
纯白色的,在灰暗的背景里,白得有些刺眼。
真源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
那鸟的姿态很奇特,只是静静地站着,小小的头颅微偏,不像是在觅食,也不像是在休息。
它只是在看。
在看什么?
看他吗?
这个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真源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
鸟还在那里。他甚至觉得,那双黑曜石般的小眼睛,似乎穿透了玻璃,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那眼神……那眼神……
他无法形容。不像一只鸟该有的眼神。太沉静,太专注,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像……
胸口猛地一悸,那股熟悉的、因为阿黎而时常泛起的闷痛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锐。
“真源?”陈浩见他脸色煞白,盯着窗外一动不动,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真源猛地回神,再定睛看去。
枝头空空如也。
那只白鸟不知何时已经飞走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错觉吗?
因为太难过,所以产生了幻觉?
他疲惫地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将刚才那瞬间的异样感归结于极度的悲伤和混乱。
工作人员又说了些什么,他浑浑噩噩地点头,签了几个名字。具体的流程和细节,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终于被陈浩扶着走出那栋让人窒息的大楼时,外面果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醒。
他抬起头,任由雨水模糊视线。
天空依旧阴沉,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阿黎……
你在哪里?
那个关于白鸟的短暂错觉,像一根细微的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他痛到麻木的心口,微不足道,却又无法忽略。
而在他看不见的高处,一抹纯白的身影正无声地穿梭于楼宇之间,固执地追寻着他的气息,一遍遍盘旋。
它飞过他们曾牵手散步的公园,飞过他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屋顶,飞过映照着灰色天空的冰冷玻璃幕墙。
最终,它落在了真源家卧室的窗台上。
雨水打湿了它洁白的羽毛,让它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它毫不在意。它微微歪着头,黑亮的眼睛透过被雨水淋花的玻璃,凝视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内部。
那里有真源的气息,有他们共同生活的痕迹。
它轻轻挪动了一下爪子,冰冷的触感从脚下传来。
它抬起喙,极轻、极小心地,叩了叩玻璃。
叩。
叩叩。
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像是在试探。
又像是一个无声的、执拗的呼唤。
笨蛋真源。
我来了。
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