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永诀的振翅与未落地的呼唤
第二十九日。
时间像渗入沙地的水,无声无息,却不容挽回地流逝。真源蜷缩在客厅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数字日期。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恐慌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他想起来了。或者说,他逼迫自己从那片混沌的记忆迷雾中,打捞起了那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三十天。只有三十天。
沙漏的最后一层细沙,正以无可挽回的速度向下坠落。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是一种压抑的、毫无生气的色调。那只白鸟——阿黎——比往日更加焦躁不安。它不再安静地栖息在空调平台上,而是不停地在那方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翅膀时而紧张地半张开,发出簌簌的摩擦声。它频繁地扭头望向窗内的真源,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持续的咕哝声,像催促,又像哀鸣。
“我知道……我知道……”真源对着窗外喃喃低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再给我一点时间,阿黎,再一点……”
可他还能做什么?他已经认出了她,不是吗?他们用密语交流,他喂食她,他们甚至有过指尖与喙尖那跨越生死的触碰。这还不够吗?所谓的“认出”,究竟要到何种地步?
巨大的无助感如同冰水浇头。他疯狂地回想着一切与“认出”相关的线索,那些支离破碎的传说记载模糊不清,没有任何一条指明最终确认的形式。是一种宣告?一个仪式?还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彻底领悟?
恐慌催生了偏执。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徒劳地翻箱倒柜,似乎想找出某种能证明、能留住她的凭证。他的动作惊动了窗外的白鸟,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叫,扑打着翅膀撞在玻璃上,又无力地滑落。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不是周卓那种带着担忧的叩响,而是急促的、连续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意味的噪音。
真源的身体骤然僵住。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
他透过猫眼向外望去——穿着制服的警察,以及站在他们身后、面色焦虑又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神情的居委会主任和陈太太。
“林真源先生,请开门!我们接到多名住户反映,担心您的安全状况,需要进行必要的查看。”门外传来冷静而程式化的声音。
他的堡垒,最终还是被外界的恐惧和“关心”攻破了。
“我没事!你们走!”真源背靠着门板嘶吼,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林先生,请您配合。我们注意到您长时间自我封闭,行为异常,为了您和整栋楼居民的安全考虑,我们必须确认您的状况。”
安全考虑?他们觉得他疯了,觉得他有危险。他们想要闯进来,打破这最后一丝宁静,惊扰她,甚至……伤害她?
“滚!离开这里!”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用身体死死抵住门板,仿佛那样就能挡住整个世界的入侵。
窗外的白鸟被这巨大的动静彻底惊动,发出凄厉无比的悲鸣,疯狂地撞击着玻璃,那声音一声声砸在真源的心上,比门外的催促更让他肝胆俱裂。
混乱中,他仿佛听到门外压低声音的交谈:“……情绪非常激动……”“……之前就有暴力倾向……”“……必须强行进入了……”
不行!绝对不行!
就在这极端混乱和恐惧达到顶点的时刻,真源的视线猛地捕捉到了窗外——对面楼的某扇窗户后,几个邻居正指指点点,脸上带着看戏般的惊恐和好奇。
而他的阿黎,在那片混乱和无数窥视的目光中,像一片被狂风暴雨撕扯的白色羽毛,无助、绝望、濒临破碎。
一种冰冷的明悟,如同最后的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颅。
他认出了她。早就认出了。 但她需要的,或许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沉默的确认。 她需要的是在这个曾经伤害她、如今又试图将她最后痕迹都抹去的世界面前,被光明正大地、毫无保留地、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
认领。
“阿黎!!”
他猛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这声音盖过了门外的嘈杂,盖过了一切。他不再理会身后的门,而是像一头挣脱牢笼的困兽,疯狂地扑向那扇窗!
他的动作太快太猛,以至于门外的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阿黎!是你!我知道是你!我认出你了!回来!回来啊!”他一边嘶吼着,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去扳那扇窗的把手,他要把它完全打开,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要让这个世界都听到!
窗户被猛地推开,冰冷的空气如同洪流般倒灌进来。
窗外的白鸟,在他那声石破天惊的呼喊中,骤然停止了所有疯狂的举动。
它静立在平台上,纯白的羽毛在风中微微颤动,然后,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他。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所有的焦躁、恐惧、绝望,在那一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的宁静,一种……仿佛等待了亿万光年终于到来的……终结与释然。
它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爱恋、委屈、告别与永恒的眷念。
然后,它没有任何犹豫,仰起头,发出一声清越得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长鸣,猛地振翅!
它不是飞向他敞开的窗户。
而是义无反顾地、用尽全部生命之力,箭一般射向那灰暗压抑的、无穷无尽的天空!
“不——!!!”
真源的惨叫几乎撕破喉咙。他大半个身体探出窗外,伸出手徒劳地抓向那片迅速缩小的白色身影。
“阿黎!回来!我认出你了!我真的认出你了!求你!回来——!”
他的哭喊声凄厉绝望,在楼宇间回荡,让楼下所有的人都惊愕地抬起头。
那只白鸟越飞越高,越来越小,像一粒即将融入灰色画布的白色光点。
真源的心跳几乎停止,血液冻结。他看着她决绝地飞向高空,仿佛要彻底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尘世,逃离这未能真正接纳她的地方。
就在那白色的光点即将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就在真源所有的希望和灵魂都要随之彻底湮灭的——
千分之一秒。
冥冥之中。
某个精确、冰冷、运行了二十九日二十三小时五十九分五十九秒的无形齿轮,严丝合缝地,轻轻叩上了最后一齿。
“咔。”
一声极细微、却足以冻结整个宇宙的轻响。
时间,到了。
第三十日。最后一秒。
高空之中,那粒几乎要看不清的白色光点,猛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消失。
而是……骤然迸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温暖的白光。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瞬间照亮了整片灰暗的天空,柔和地、迅速地向下洒落——
如同一声无声的呼唤,得到了最终的、来自宇宙法则本身的回应。
光芒落下的方向,正是真源探出窗外、那张被泪水与绝望彻底浸透的脸庞。
我的笨蛋真源……
你……终于……
在落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