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晨光

晨光不是骤然倾泻，而是如同细腻的金沙，透过昨夜未曾拉严的窗帘缝隙，悄无声息地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将房间从深沉的靛蓝染成温暖的淡金色。

真源先于阿黎醒来。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呐喊着极致的疲惫，精神却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无法真正松弛。他侧卧着，一动不敢动，目光在晨曦中贪婪地描摹着身旁之人的睡颜。

阿黎深陷在枕头里，呼吸比他入睡前更为平稳悠长，却依旧轻浅，像怕惊扰了什么。她的脸色依旧缺乏血色，是一种久未见阳光的、瓷器般的苍白，衬得眼睑下那抹疲惫的青灰更加明显。但这一切落在真源眼里，却比任何画作都更鲜活生动——因为她活着，她在呼吸，她就在这里。

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滑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她微张的、缺乏血色的嘴唇上。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疼痛的珍重感充盈着他的胸腔，涨得发酸。

他的目光最终停驻在她纤细的脖颈和微露的锁骨处。那里，几缕极其细微的、近乎半透明的白色绒羽，依旧柔软地贴合着她的肌肤，随着她的呼吸极其轻微地起伏，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那道羽翼状的浅粉色疤痕也还在，像一个沉默的、关于奇迹的注解。

他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当阿黎的睫毛轻轻颤动，如同蝶翼般缓缓掀开时，他竟一时未能反应。

她的眼神初时是空的，蒙着一层未散的薄雾，带着穿越了巨大混沌后的茫然。它们没有焦点地游移了片刻，才缓缓地、一点点地，凝聚到近在咫尺的真源脸上。

四目再次相对。

没有了昨夜那般剧烈的情绪风暴，晨光中的凝视，带着一种更为私密、更为细微的探寻。真源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放慢了。

阿黎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一点点掠过他憔悴的脸颊，布满红血丝却一眨不眨的眼睛，以及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迷茫，也没有了昨夜汹涌的悲伤，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让人沉溺的宁静与专注。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动作还有些虚软滞涩，指尖带着凉意，轻轻碰了碰他的下巴。胡茬扎着她的指尖，带来细微的痒意。

真源一动不动，感受着她微凉的触碰，眼眶不由自主地再次发热。

她的指尖缓缓上移，极轻地拂过他干裂的下唇，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是否完好。然后，那指尖停留在他深刻的黑眼圈下方，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惜。

“……丑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比昨夜清晰了些，却依旧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气音微弱，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在真源的心尖上。

真源猛地吸了一口气，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太阳穴滑落，浸入枕头。他想笑，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撇，表情一时有些滑稽的扭曲。

“嗯，”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等你……等你好了，帮我刮胡子。”

阿黎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苍白却真实的、小小的弧度。她的手指没有离开，反而用指腹更轻地蹭了蹭他的皮肤，然后缓缓下滑，摸索着，找到了他放在被子外的手，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嵌进他的指缝，最后紧紧扣住。

她的手冰凉，而他的掌心滚烫。冷热交融，却奇异地熨帖。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手指紧密相扣，呼吸渐渐交融。窗外传来遥远的车流声和几声清脆的鸟鸣，世俗生活的声响重新变得清晰，却不再令人烦躁，反而像一首安稳的背景乐。

阳光终于完全越过了窗台，跃上床沿，将两人笼罩其中。阿黎颈间那些细微的绒羽在光线下几乎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消失。真源忍不住收紧手指，将她扣得更紧。

阿黎似乎察觉到了他细微的不安，睫毛颤了颤，闭上眼，将脸微微转向他，额头轻轻抵在他的下颌处，像一个寻求庇护又给予安抚的姿态。

“饿不饿？”真源低声问，声音恢复了少许平稳，“想吃什么？我去做。”他脑子里闪过一堆滋补的食谱，恨不能立刻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阿黎在他颈窝处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倦意：“……累。”

“那就再睡会儿。”他立刻说，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拉高被子，严实地盖住她的肩膀，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我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阿黎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握着他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她的呼吸很快再次变得均匀绵长，陷入了安稳的沉睡。

真源维持着那个有些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感受着她清浅的呼吸拂过自己的皮肤，感受着她冰凉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逐渐染上温度。

阳光温暖地洒满一室，尘埃在光柱中缓慢飞舞。

窗台外，昨天真源匆忙间留下的、盛着清水和蓝莓的小碟子还在。一只麻雀好奇地跳过来，啄食了几口，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生活曾经破碎不堪，如今正在以一种笨拙而缓慢的速度，尝试着重新拼凑，弥合裂缝。

真源低下头，极轻极轻地，将一个吻印在阿黎散落着细软发丝的额头上。

她的眉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舒展开来，仿佛感受到了那份珍而重之的暖意。

晨光正好，未来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