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夏日总是来得又早又汹,才五月末,空气里就已浮动着躁动的热意和无处不在的蝉鸣。阳光透过高二(三)班窗外繁茂的香樟树叶,在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林真源第三次偷瞄向前排靠窗的那个座位时,被同桌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捅了一下。
“喂,看什么呢?老班盯你半天了。”同桌压低声音,嘴巴几乎没动。
真源猛地回神,耳根一热,慌忙低下头,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拉出一道无意义的曲线。讲台上,班主任正在分析上次月考的压轴题,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但他控制不住。
眼角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飘向那个方向。
阿黎坐在窗边,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树叶。她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蓝白色校服,宽大的袖口衬得她的手腕愈发纤细。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手指间夹着一支中性笔,无意识地转着,另一只手托着腮,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真源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注意到她今天把头发扎成了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柔软的碎发,随着她转笔的动作,发尾在她后颈轻轻扫动。
她好像……总是有点不一样。不是那种张扬的不同,而是像一本装帧素净却引人想一再翻阅的书,扉页里藏着猜不透的故事。她成绩中上,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安静,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好看的弧度,但那种笑容似乎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像隔着层薄薄的玻璃。班上有些男生私下里议论她,说她有点“怪”,有点“冷”。
真源却不觉得。
他只觉得,她安静看着窗外的时候,侧脸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她偶尔解出一道难题时,眼睛里倏然亮起的光,比窗外的阳光还耀眼。还有那次大扫除,她踮着脚努力擦黑板最上方的字迹,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样子有点笨拙,却让他莫名看了好久。
就在这时,阿黎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来。
目光猝不及防地在空气中相撞。
真源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烫到,几乎是狼狈地瞬间低下头,整张脸连同脖子都迅速烧了起来。笔尖在草稿纸上狠狠一顿,戳出了一个墨点。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廓烫得惊人。
要命。被发现了。
他死死盯着那道物理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全部的感官都用来捕捉前方的动静。她转回去了吗?她会不会觉得他很奇怪?
时间仿佛凝固了。蝉鸣声变得格外聒噪。
预料中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张被折叠成小巧方块的纸条,从前方悄无声息地、精准地扔到了他的桌角。
真源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做贼似的飞快左右瞟了一眼,确认没人注意,才用微微发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个纸方块。
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清秀却略显潦草的字,像是在匆忙间写下的:
「第三题辅助线做错了,应该连接BD,不是CE。」
下面还画了一个极简略的几何图形示意。
真源愣住,下意识地翻到卷子第三题——那道他苦思冥想了半天、打了重重标记的难题。顺着她提示的辅助线一想,思路瞬间豁然开朗。
原来她刚才不是在发呆,是在看……他的卷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羞愧和奇异雀跃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捏着纸条,指尖有些发烫。
犹豫了片刻,他重新拿起笔,在那行字下面,笨拙地回了三个字:
「谢谢。:-)」
他把纸条重新折好,却犯了难。怎么传回去?扔过去目标太大。
讲台上,班主任似乎讲完了重点,开始让学生们自行订正。教室里响起一片轻微的翻书和议论声。
真源趁着这点嘈杂,深吸一口气,用笔帽轻轻戳了戳前排男生的后背。那男生回过头,他飞快地把纸条塞过去,压低声音:“传给阿黎。”
前排男生了然地挑眉,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转身依言照办。
纸条经过几个人的手,终于递到了阿黎手里。她似乎微微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低头展开了纸条。
真源屏息看着她的背影,看到她极轻微地耸了下肩膀,像是在笑。然后,她拿起笔,似乎在写着什么。
没过多久,那张纸条又沿着原路,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真源手里。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
在他那笨拙的“谢谢”下面,多了一行新的字迹,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表情:
「不客气。笨蛋。→_→」
笨蛋。
两个字像羽毛尖,轻轻搔过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微麻的悸动。
真源看着那个小小的箭头和眼神,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怎么也压不下去。他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小心地抚平,折好,夹进了物理书里最厚的那一页。
下课铃终于打响。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
真源鼓起勇气,抬起头,恰好看到阿黎站起身,和同桌说笑着走向教室门口。经过他的座位时,她的脚步似乎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目光轻轻掠过他,带着一丝极浅的笑意,像蜻蜓点水,很快便移开,汇入了门口的人流。
真源坐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本夹着纸条的物理书,只觉得窗外涌入的热风,好像突然变得没那么燥热了。
空气里,似乎漂浮着一点清甜的、属于夏天的味道。
那个下午的课,真源上得有些心不在焉。指尖总会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里那个小小的凸起。
放学的路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和几个哥们儿一起走着,吵吵嚷嚷地讨论着晚上的游戏和明天的篮球赛。在一个红绿灯路口,他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阿黎独自一人背着书包,慢悠悠地走着,低着头,似乎在看路上的蚂蚁。
哥们儿的哄笑声还在耳边,真源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她独自前行的背影,纤细而挺直,消失在熙攘的人群和金色的夕阳光里。
那一刻,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毫无来由的念头——
她看起来,好像有点孤单。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
他想,明天,也许可以试着……再问她一道题?
就一道。
蝉鸣声依旧喧嚣,穿过漫长的光阴,轻轻叩击着另一段时空的窗棂。
仿佛在说,你看,所有的故事,早已埋下伏笔。
在那年夏天,阳光灿烂的教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