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盛夏，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知了在香樟树上不知疲倦地嘶鸣，搅动着午后的困倦。
高二（三）班的教室像个巨大的蒸笼，吊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发出规律的嗡鸣。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三角函数，声音平缓，像另一首催眠曲。
真源觉得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脑袋一点一点，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划出几条歪歪扭扭的、毫无意义的线。他强打精神，视线百无聊赖地在教室里逡巡，最后，像被磁石吸引，又一次定格在前排靠窗的那个位置上。
阿黎似乎不怕热。她坐得笔直，微微侧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和一小截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的耳朵轮廓。她没扎头发，柔软的发丝垂在肩头，随着她偶尔记笔记的动作轻轻晃动。真源注意到，她握笔的手指纤细而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她好像……在流汗。额角和鼻尖沁出细密的、晶莹的汗珠，但她似乎浑然不觉，依旧专注地看着黑板，偶尔蹙眉，偶尔又像是恍然大悟般，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一下。
真源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那细小的汗珠和专注的侧脸轻轻撞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他撕下笔记本一角，飞快地写下一行字，然后戳了戳前排男生的后背。
纸条经过几个人的手，精准地落在阿黎摊开的数学书旁。
阿黎似乎愣了一下，疑惑地拿起纸条，展开。她的睫毛颤了颤，然后极快地、做贼似的朝讲台方向瞟了一眼，这才微微侧过头，目光向后排扫来。
真源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几乎是瞬间埋下头，假装奋力演算一道根本不存在难题，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他头顶停留了短暂的一秒，然后移开。
过了一会儿，那张纸条又被传了回来。
真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桌肚下展开。
他原本写的是：「第三题，辅助线怎么添？」（旁边画了一个哭丧着脸的小人）
下面多了另一行清秀的字迹：「连接A点和D点，做垂线。笨蛋。」（旁边画了一个无奈的撇嘴表情）
笨蛋。
真源盯着那两个字和那个小小的表情，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像偷吃了全世界最甜的蜜糖。他把纸条仔细抚平，夹进了数学书里，那页三角函数突然变得顺眼了许多。
下课铃像是赦免令，教室里瞬间炸开锅，桌椅碰撞声、说笑声、抱怨天气热的声音混作一团。
真源几乎是跳起来的，他挤过喧闹的人群，目标明确地冲向楼下的小卖部。冰柜前挤满了人，他好不容易才抢到最后两支老式绿豆冰棍。
他握着那两支冒着丝丝白气的绿色冰棍，心脏在胸腔里敲着鼓。走回教室的路上，他一遍遍演练着待会儿要说的话：“天太热了，多买了一支，给你。”
然而，当他走到教室后门，却看见阿黎的座位是空的。他心里一空，快步走进教室，才发现她正站在自己的座位旁，手里拿着一个浅蓝色的、印着小猫图案的水杯，似乎刚接完水回来。
两人在嘈杂的教室中间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真源一下子卡了壳，所有演练好的台词瞬间忘得一干二净，手里举着的两支冰棍像个巨大的嘲讽。
阿黎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冰棍上，又抬起来看看他通红的脸（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然后，那讶异慢慢融化成一缕很浅很浅的笑意，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极细微的涟漪。
“买多了？”她先开了口，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点夏日特有的慵懒沙哑。
“啊？……嗯！对！买、买多了！”真源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把其中一支递过去，动作快得差点把冰棍甩出去，“天太热了，不吃就化了。”
阿黎接过那支冰棍，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手指，冰凉的，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真源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猛地缩回手。
“谢谢。”阿黎低下头，小声说，耳朵尖微微泛红。她撕开简单的包装纸，小口地咬了一下顶端绿色的部分。
真源也慌忙撕开自己的那支，塞进嘴里，冰凉的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一路凉快到心里，却丝毫无法缓解他脸上的燥热。两人就这么傻站着，在喧闹的课间教室里，默默地吃着冰棍，谁也没再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绿豆的清甜和一种无声的、微妙的尴尬与甜意。
忽然，阿黎像是想起什么，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印着草莓图案的便签本和一支笔，低头快速写了几个字，撕下来，塞进真源手里，然后转身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留下一个仓促的背影。
真摊开手心。
小小的便签纸上画着一个简单的笑脸，旁边写着：
「绿豆冰棍，很好吃 : )」
没有署名。
真源捏着那张还带着她指尖温度和淡淡草莓香味的便签纸，看着前排那个重新低下头、仿佛无事发生、耳根却红得可疑的背影，只觉得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顺耳起来，连闷热的空气都仿佛变成了甜的。
他把那张小小的便签纸，和之前那张画着几何题的纸条放在了一起，夹进了那本最重要的书里。
那个夏天的下午，数学公式依旧难懂，天气依旧炎热。
但真源觉得，绿豆冰棍，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