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黎开始频繁地做梦。
起初只是些模糊的片段，像隔着浓雾看一场无声电影。苍白的天空，凛冽的风，一种无休止的、焦灼的飞翔，以及一道始终无法真正靠近的、模糊的玻璃屏障。她总是在一种难以言喻的迫切与失落中惊醒，心跳急促，掌心冷汗涔涔，却记不清任何具体的情节。
真源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她的异样。他会立刻醒来，将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手掌一遍遍轻抚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安抚：“没事了，只是个梦，我在这里……”他的声音和体温像坚固的岸，让她从那片冰冷的迷雾之海中挣脱，缓缓靠岸。
她总是含糊地应着，将脸深深埋进他温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令人安心的、带着雪松气息的味道，不再去追问梦的细节。梦的余悸在他的拥抱里很快消散，如同水滴融入温暖的海洋。
但那些梦境并未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它们开始变得清晰，染上色彩，甚至有了声音。
她梦见自己在一片无垠的灰色天空下拼命扇动翅膀，羽毛被冰冷的雨水打湿，沉重得几乎无法飞行。她不停地啄击一面巨大无比、冰冷坚硬的透明墙壁，喙尖传来麻木的痛感，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墙壁的另一面，是一个模糊而熟悉的人影，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让他转过身来，看见她。
她还梦见自己蜷缩在一个冰冷狭窄的金属角落，风雪肆虐，几乎要将她冻僵。她透过一道细微的光缝，死死盯着室内温暖的灯光和那个来回走动、时而焦虑、时而冷漠的身影，一种巨大的悲伤和委屈几乎要将她淹没。
这些梦境逼真得可怕，带着强烈的情绪色彩，每一次都让她大汗淋漓地惊醒，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酸胀得发痛。白天醒来后，那种梦中的无助和绝望感仍会残留许久，像一层挥之不去的薄纱，笼罩着她的情绪，让她变得比平时更加沉默，更容易出神。
真源的心也随着她一次次夜半惊悸而越揪越紧。他看着她眼下重新浮现的淡淡青灰，看着她白天偶尔望着窗外时那种恍惚而悲伤的眼神，一种无力感和深切的担忧日夜啃噬着他。
他无法进入她的梦境替她驱散恐惧，也无法用言语彻底解释那段过往。他只能更紧地拥抱她，更耐心地陪伴她，在白天尽量带她做一些分散注意力的事情，煮更多安神的汤水，将家里的灯光调得更加温暖柔和。
然而，他隐隐感觉到，那些被压抑的记忆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方式寻求着出口。单纯的安抚和回避，或许已经不够。
转折发生在一个雷雨夜。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阿黎的梦境也变得格外激烈。她不再是那只无助的白鸟，而是仿佛同时置身于两个视角——她既是那只在狂风暴雨中挣扎、一次次试图撞破玻璃的白鸟，感受着羽翼被撕裂的痛楚和冰冷的绝望；她又是那个站在窗内、对窗外近乎自毁的哀鸣充耳不闻、甚至试图拉上窗帘的身影，心中充满了自我的厌弃和无法理解的烦躁。
两种视角疯狂切换，两种极致的情绪在她脑海中剧烈冲撞。
“——为什么不看我？！” “——为什么听不懂？！” “——走开！别再来了！” “——求求你……看看我……”
她在梦中痛苦地挣扎，发出模糊的呓语，泪水从紧闭的眼角不断滑落。
真源被她的动静彻底惊醒，打开床头灯，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身体蜷缩成一团，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心急如焚，用力将她抱紧，一声声唤她的名字：“阿黎！阿黎！醒醒！那只是梦！”
阿黎猛地抽了一口气，骤然睁开眼。瞳孔在灯光下急剧收缩，充满了未散的惊惧和一种真源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痛苦。她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涣散，仿佛还未从那个可怕的梦境中完全脱离。
“真源……”她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他的皮肤，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强烈的哭腔，“我……我梦到……我一直在叫你……敲玻璃……下雨了……好冷……你为什么不理我？你为什么……要拉上窗帘？你为什么……认不出我？！”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哑地喊出来的，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恐惧和源自灵魂深处的伤痛，在这一刻伴随着窗外炸响的雷声，轰然决堤。
真源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想起来了。不是通过他的讲述，而是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在梦境中亲身经历了那段被他忽视、拒绝甚至伤害的过往。
巨大的心痛和愧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看着怀里哭得浑身发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一样的阿黎，喉咙像是被巨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更用力地、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里般紧紧抱住她，一遍遍笨拙地重复：“对不起……阿黎，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太笨了……对不起……”
他的眼泪也终于失控地落下，滚烫地滴落在她的颈窝里。
窗外的暴雨依旧磅礴，敲打着玻璃窗，像是为那段沉重过往奏响的悲怆背景乐。而在温暖的室内，两人相拥着，如同世界末日般痛哭失声。一个为曾经承受的绝望和冰冷，一个为曾经犯下的盲目和辜负。
这一次，真源没有再试图回避或掩饰。他紧紧抱着她，任由她哭泣、质问，甚至用拳头无力地捶打他的胸口，发泄着所有压抑的情绪。他知道，这道脓疮必须被彻底刺破，流出所有积郁的毒素，才能真正开始愈合。
不知过了多久，阿黎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只剩下疲惫的喘息。她脱力地靠在他怀里，眼睛红肿，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雷声渐远，雨势渐小，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沿。
真源用指腹极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却异常清晰：“阿黎，看着我。”
阿黎缓缓抬起红肿的眼睛，望向他。
“那些梦……都是真的。”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不再有任何闪躲，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那时候……从你……离开后，确实有一只白色的鸟飞来了。它每天都在窗外……看着我，叫着我，用它的方式提醒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但我太愚蠢，太害怕，被悲伤和所谓的常理蒙住了眼睛……我非但没有认出它，没有听懂它……我还驱赶它，伤害它……甚至……差点永远错过了它。”
“那只鸟……就是你。”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却坚持说了下去，“是你拼尽了全部力气，回来找到我。是我……是我这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差点又一次……弄丢了你。”
他说完，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痛苦和祈求原谅的卑微。
阿黎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说话。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崩溃的痛哭，而是一种掺杂着巨大悲伤、恍然、以及一丝奇异释然的复杂情绪。
她想起了梦中那彻骨的寒冷，那啄击玻璃的麻木疼痛，那不被看见、不被理解的巨大绝望……原来，那都不是凭空产生的噩梦。
那是她真实经历过的、另一个形态下的痛苦挣扎。
而眼前这个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一遍遍说着对不起的男人，就是她那时拼了命也想唤醒的、她深爱的“笨蛋真源”。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渐息的雨声滴答。
许久，阿黎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上真源布满泪痕的脸颊，抚过他通红的眼眶。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像羽毛一样，轻轻落在他破碎的心上：
“所以……后来……” “你终于……还是认出我了，对吗？”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