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并非如常人所见般线性流淌。
在常人感知的维度之上,存在着另一个叠加的、精密的网状结构——时痕之网。
它是时间流逝时留下的细微褶皱与轨迹,是万物存在与消亡的印记。
而维护这张巨网,确保“过去”不至于侵蚀“现在”、“未来”不至于过早坍缩的机构,便是时痕管理司。
裴宿是管理司第七分局的一名“锚定者”。
他的职责并非穿越时空,那太过危险且极易引发连锁悖论。
他的工作是“观测”与“微调”——如同一个修复名画的工匠。
用最精细的笔触,抚平那些因重大情感冲击或意外事件而产生的“时痕淤积”,防止它们破裂并造成局部时间流停滞或倒灌。
他的工具不是钟表,而是一套能感知并可视化时痕的精密仪器,以及他自身经过严格训练、对时间波动极度敏感的直觉。
他更像一个外科医生,或一个深海潜水员,在寂静而危险的时间潜流中工作。
此刻,他正站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走廊里。
空气中有陈旧木材和炒菜油烟混合的气味。他的目标,是307号单元门内一位刚刚经历丧偶之痛的老人。
透过特制的目镜,裴宿能看到那扇普通的复合木门周围,空气呈现出一种粘稠的、琥珀色的质感。
那是过度凝结的“哀伤时痕”,源自屋内老人日复一日的悲痛回忆。
时间在这里流速极慢,几乎凝固。
如果放任不管,这片淤积会不断扩大,最终可能将整栋楼拉入一个不断重复悲伤瞬间的时间回环。
裴宿深吸一口气,调整着手中类似音叉的“谐振器”。
他需要找到这个情绪结的频率,然后用一种温和的、共鸣的能量场轻轻“震荡”它,使其缓慢消散,让时间重新恢复自然流动。
这工作极度需要耐心和共情,他必须感受那份痛苦,理解它,却不能沉溺其中。
就在谐振器即将触发微妙波动的瞬间,裴宿的目镜边缘,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和谐的蓝色闪光突兀地闪烁了一下。
那感觉,就像在一幅浓稠的油画上,突然滴入了一滴不属于任何调色盘的、冰冷的电子蓝墨水。
不是哀伤的琥珀色,不是愤怒的赤红,也不是喜悦的金黄。
那是一种……更为抽象、更接近本质的时痕颜色,通常只与时间本身最基础的法则波动有关。
它一闪即逝,快得仿佛是错觉。
裴宿的动作停顿了半秒。
他皱了皱眉,强制自己集中精神,完成了对门前时痕淤积的疏导。
琥珀色的粘稠感开始缓慢稀释,走廊里的空气似乎重新开始流动。
门内传来老人一声轻微而释然的叹息,仿佛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被挪开了一点。
任务完成。但裴宿心中的疑虑并未消散。
那种蓝色闪光……他只在教科书和最高级别的警报简报里见过。
它通常关联着一种极其罕见、理论上已被禁止的现象——“人为时痕篡改”。
这不是自然情感产生的淤积,而是有意识地、用技术手段对特定时间点进行的干预或覆盖。
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民生任务里?
他快速调出便携终端,检索刚才记录到的微弱信号残留。
信号源无法精确定位,似乎经过了多重散射和加密,但其核心频率特征却被他的设备捕捉到了一丝残影。
分析结果缓慢浮现。裴宿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残影的频率模式,与他数据库中一个被标记为“极高风险、来源未知”的加密档案——编号“Λ-07:‘幽灵签名’事件”——有着高度吻合的特征。
Λ-07并非历史事件,而是一个持续中的谜团。
近几个月来,全球多个分区的锚定者都报告过类似蓝色闪光的零星目击,特征高度相似,却无法追踪源头。
它像幽灵一样时隐时现,不造成明显破坏,却似乎在 systematically地……窥探着什么。
裴宿感到一阵寒意。这不再是教科书里的概念,而是真实的、无法解释的异常,出现在了他的任务现场。
回到第七分局时,已是下班时间。
分局位于一栋看似普通的写字楼地下,入口伪装成一家老旧钟表维修店。
店里总是弥漫着机油和尘埃的味道,各式各样的钟表滴答作响,声音杂乱却奇异地给人一种安宁感。
看店的是罗伯特“教授”。
他并非真正的教授,而是前代顶尖的“计时员”,负责计算时间流变动的概率和风险。
一次未公开的任务意外导致他的时感部分受损,无法再从事精密工作,便被安排来管理这个入口,顺便修理一些真正的古董钟表。
他头发花白,戴着厚重的放大镜,脾气有些古怪,但却是分局里最博学的人,像一本活的时间历史典籍。
“回来了?”罗伯特头也不抬,正用一把精细的镊子拨弄着一块怀表机芯,“307的淤积处理得怎么样?”
“解决了。”裴宿的声音有些紧绷,“但是教授,我捕捉到了一个异常信号。”
罗伯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终于从放大镜后抬起眼皮,看了裴宿一眼。他的眼神锐利而清醒,毫无平日里的浑浊。“异常?”
裴宿将便携终端递过去,调出那份频率分析报告。
罗伯特放下镊子,接过终端,仔细地看着屏幕上的数据。
长时间的沉默笼罩了小小的店铺,只有无数钟表在窃窃私语。老人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很像……”他喃喃自语,声音几乎被钟表的滴答声淹没。
“像Λ-07的特征,对吗?”裴宿直接点破。
罗伯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你也知道Λ-07?”
“内部简报提到过几次,特征描述很模糊。但这个匹配度很高。”
罗伯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
最终,他叹了口气,将终端递回。“是很像。但更……精致,也更隐蔽。像是技术又迭代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个‘幽灵’在升级它的工具?”
“我不知道,裴宿。”罗伯特摇了摇头,重新拿起镊子,但手指似乎有些不稳,“Λ-07是个麻烦。
所有试图深入调查的分局都碰了壁,要么一无所获,要么……惹上更大的麻烦。总部似乎也在刻意低调处理。”他压低了声音,“离它远点。这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情。”
就在这时,店铺门上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带入了外面街道上潮湿的冷空气。
是艾米丽。分局的另一位锚定者。
她和裴宿是同期的学员,但风格截然不同。
裴宿冷静、精确,像手术刀。艾米丽则更……灵动,甚至有些神秘。
她的感知力异常敏锐,有时能捕捉到仪器都无法记录的时痕涟漪,但她对司内的规章条例总显得有些不以为意。
她曾因几次“非标准操作”而被纪律部门约谈。
“嗨,教授。裴宿。”艾米丽脱下沾着细雨的风衣,露出里面柔软的针织衫。
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尚未散去的凝重气氛,“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裴宿犹豫了一下。艾米丽对各种异常现象有着近乎执着的兴趣,他知道。他将终端递给她,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艾米丽看着数据,眼神渐渐亮起一种复杂的光芒,混合着惊讶和一种……近乎兴奋的好奇。
“蓝色闪光……Λ-07的幽灵签名……它竟然出现在我们辖区了?这太不可思议了。它想干什么?”
“这正是问题所在。”裴宿收回终端,“人为篡改时痕是重罪。它一定有所图谋。”
“也许不是为了篡改,”艾米丽轻声说,眼神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也许……只是为了观察。就像我们观察时间一样。或者,它在测试什么。”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奇特的角度。裴宿皱起眉,这种想法本身就有些逾越规则。
罗伯特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听着,你们两个。把你们的发现按程序上报给监察部,然后忘掉它。这是流程,也是为了你们好。Λ-07不是我们能处理的级别。”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裴宿和艾米丽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明白教授是对的,这是最符合规定、最安全的做法。
上报的报告如同石沉大海。
监察部回复了一份格式化的回执,表示“已收到信息,会按流程处理”,再无下文。这很正常,但也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
然而,几天后,一个加密的、无法追溯来源的信息包,悄然出现在了裴宿的内部系统暂存盘里,绕过了所有常规防火墙。
信息包里没有文字,只有一段极其复杂的时痕频率序列,以及一个坐标。
坐标指向城市边缘,一个早已废弃的、建于上世纪中的大型纺织厂。那里即将在下个月被彻底拆除。
而那段频率序列,经过裴宿私下解密和对比,其复杂度和加密方式,与Λ-07的已知特征高度同源,且更像是一把……钥匙,或者一个邀请。
一种冰冷的战栗和炽热的激动同时席卷了裴宿。
是陷阱?是挑衅?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交流方式?
他知道,罗伯特教授的警告是对的。他知道正确的做法是再次上报,然后远离。
但他也知道,作为一个锚定者,对无法解释的时痕现象保持警惕和探究欲,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这个“幽灵”已经主动找上了他。
他拿起通讯器,迟疑了片刻,最终拨通了一个号码。
“艾米丽,”他对着话筒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收到了一个奇怪的信息。关于Λ-07的。你……还想看看吗?”
听筒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艾米丽清晰的回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时间,地点?”
窗外的雨还在下,滴答声敲打着玻璃,如同无数个正在流逝的瞬间。
而在时间无形的网络之下,一个神秘的“幽灵”正在活动,而两位锚定者,决定踏入那片灰色的区域。
裴宿知道,常规的、平静的日常或许就此结束了。他正主动走向一个充满未知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