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边缘像一道被时间遗忘的缝合线。
废弃的纺织厂庞大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矗立，红砖墙皮剥落，窗户空洞，如同一个巨大生物死去的巢穴。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尘埃、霉菌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时代的机油味。
裴宿和艾米丽将非标记的车辆停在远离厂区的一条荒芜辅路上，徒步靠近。
雨水浸湿了地面的杂草和碎石，踩上去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更反衬出四周令人不安的寂静。
“坐标指向主车间，”裴宿低声说，目光扫过手中终端显示的立体结构图，“面积很大，内部结构复杂。保持警惕。”
艾米丽点了点头，她的感知似乎已经延伸出去，如同无形的触须，探入那片巨大的废墟。
“这里的时痕很……混乱。不是悲伤或痛苦，更像是……一片空白被强行涂改了很多次，留下了重叠的刮痕。”
她微微蹙眉，“而且，有一种非常微弱的、持续的能量波动，很像那个蓝色闪光，但更分散。”
他们从一个破损的侧门潜入，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
内部的光线骤然暗淡，只有高窗投下几束昏沉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
巨大的空间里，废弃的织布机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 silent地排列着，上面还挂着残破的纱线和布料，蒙着厚厚的灰。
空气凝滞，冰冷，时间在这里仿佛彻底停滞了，甚至比裴宿处理过的任何时痕淤积点都要……死寂。
但这种死寂之下，又潜藏着某种极其细微的、非自然的悸动。
裴宿抬起手腕，特制的时痕探测器屏幕亮起，上面显示出错综复杂的能量读数。
“有多处微弱的Λ-07特征信号源，分布没有规律，像是在……随机扫描或者播撒什么。”他调整着滤波设置，试图锁定最强的一个点。
信号指引他们深入车间腹地。
巨大的齿轮、传动轴和皮带盘在阴影中勾勒出奇形怪状的轮廓。
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音，每一步都像是对这片沉睡领域的冒犯。
突然，艾米拉猛地抓住裴宿的手臂。
“等等！”她声音极低，几乎只是气流声，“前面……有东西在动。”
裴宿立刻停下，屏息凝神。
顺着艾米丽示意的方向望去，在两台巨大织布机投下的深邃阴影交界处，似乎有一个比阴影更浓重的轮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老鼠，也不是风吹动破布。那轮廓有着模糊的人形。
裴宿的心跳陡然加速。他缓缓抬起谐振器，调整到最低功率的侦测模式，一道无形的感知波纹向前扩散。
波纹触及那个阴影的瞬间，裴宿的目镜里猛地爆开一片刺眼的、混乱的蓝色雪花点！
同时，他感到一股强烈的、冰冷的排斥力场，几乎让他的谐振器脱手。
那个阴影似乎被惊动了，猛地转过身——或者说，做出了一个类似转身的动作。
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细节，那更像是一个由不断闪烁、扭曲的蓝色时痕数据流勉强拼凑出的人形轮廓，极不稳定，仿佛随时会溃散。
Λ-07的“幽灵”！
它没有攻击，只是“看”着他们。一种被非人 intelligence 凝视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裴宿和艾米丽。
“你是谁？”裴宿稳住心神，沉声问道，同时暗中记录着对方的一切数据特征。
那个人形轮廓没有回答。
它抬起一只“手”——那也是一团流动的数据光效——指向车间的某个更深的方向。
之后，它开始向后飘退，速度不快，但轨迹飘忽，如同一个全息投影信号不良时的闪烁。
它在引导他们。
裴宿和艾米丽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言语，但彼此都明白：跟上去。
他们谨慎地跟上那个闪烁的蓝色幽灵，穿梭在钢铁丛林般的废弃机器之间。
越往深处走，空气中的时痕混乱感就越强，那种被涂改的空白感也越发明显。
终于，幽灵在一个看似普通的工具柜前停了下来，电光火石间，如同烟雾般消散，融入了空气，只留下最后一点蓝色的余烬，指向那个锈迹斑斑的铁柜。
裴宿走上前。柜门没有锁。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
柜子里没有工具，只有一套极其精密、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属于时痕管理司标准制式的便携设备正在无声运行。
它的核心是一个不断旋转的蓝色棱晶，正散发出微弱的能量波动，与Λ-07的信号特征完全一致。
设备连接着几条纤细的光导管，如同植物的根须，竟然直接刺入了柜子背后的砖墙深处，似乎在汲取着什么能量。
而真正让裴宿呼吸一滞的，是设备旁边放着的一样东西。
一个陈旧的、棕色的皮质笔记本。封面上，用一种优雅而利落的笔触，写着一个名字：
苏烟。
艾米丽也看到了那个名字，她倒吸一口凉气。
“苏烟？那个三年前在一次极高风险的外勤任务中失踪、被判定为‘时痕消散’的首席潜行者？”
裴宿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那个笔记本。上面写着主人的名字。
苏烟。
这个名字在时痕管理司里是一个传奇，也是一个禁忌。
她被誉为一代中最有天赋的潜行者，对时间本质的理解无人能及，但她也以行事大胆、经常触碰规则边缘而闻名。
她的失踪是司里的重大损失和未解之谜，官方结论是她在尝试锚定一个极不稳定的“时间流逝奇点”时失败，导致了自身的彻底消散。
可是，她的笔记本怎么会在这里？和Λ-07的设备在一起？
裴宿翻开笔记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公式、草图、观测记录以及大量晦涩的哲学思辨。
文字犀利而充满洞察力，但也透着一种越来越明显的、近乎偏执的焦虑。
她似乎在研究一种远超当时司内科技水平的时痕干预技术，并坚信存在一种更深层的时间结构，她称之为“底层层”。
在最后几页，她的笔迹变得愈发急促和激动。
“……他们错了，时间并非河流，而是织物！是可以编织、可以拆解的！Λ（Lambda）是关键，是穿透表象的针……”
“……观测本身即是干扰。管理司的‘维护’实则是最大的停滞。必须有人去触碰核心……”
“……找到了入口，在‘织布机’之下。风险极大，但这是唯一的路径。如果成功……如果失败，此记录或将成为唯一的……”
笔记到此戛然而止。
裴宿猛地抬头，看向那台仍在运行的诡异设备。
Λ？Lambda？这就是Λ-07代号的来源？这台设备是苏烟制造的？她并没有消散，而是……进入了那个所谓的“底层层”？
那么，刚才那个蓝色的幽灵……是苏烟？还是她留下的某种自动程序？
无数疑问如同潮水般冲击着裴宿的认知。
就在这时，那台设备的核心棱晶突然亮度激增！一道清晰的蓝色光束射出，在他们面前的空地上投射出一段动态的时痕影像——
那是一个穿着潜行者制服的女子的背影，身形与司内档案中苏烟的照片一致。
她正站在一个充满扭曲光芒和破碎几何图形的奇异空间入口，回头望了一眼。
影像极其短暂，且布满干扰，但裴宿清晰地看到了她的侧脸，冷静、决绝，甚至带着一丝向往。然后，她毅然转身，步入了那片光芒之中，消失不见。
影像消失。
设备发出的嗡嗡声开始变得急促而不稳定，蓝色棱晶剧烈闪烁。
“不好，它要过载自毁！”艾米丽惊呼。
裴宿立刻试图用谐振器稳定设备的能量场，但那股排斥力场再次出现，比之前更强力，坚决地拒绝他的干预。
“没用的！它拒绝被‘锚定’！”艾米丽喊道。
几秒钟后，设备的核心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嗡鸣，然后所有光芒瞬间熄灭，设备表面迅速覆盖上一层冰霜般的物质，彻底停止了运行。
那几条光导管也枯萎般化作了灰烬。
车间重新陷入了死寂。
只有工具柜里那台冰冷的、自我销毁的设备，和裴宿手中那本沉重的笔记本，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裴宿紧紧握着苏烟的笔记本，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苏烟没有消散。她走向了一个无人知晓的领域。
而Λ-07，这个被司内视为巨大威胁的“幽灵签名”，很可能就是她，或者她来自那个“底层层”的信息！
这意味着什么？她的发现是什么？她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她现在……是敌是友？
更重要的是，时痕管理司高层，知道多少真相？为什么将她的研究列为禁忌并宣称她已消散？
裴宿感到自己无意中撬动了一个足以颠覆整个时痕管理司基础的巨大秘密。
他和艾米丽站在这个秘密的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
远处，隐约传来了车辆引擎的声音，正在快速接近。
“有人来了！”艾米丽警觉地望向车间入口的方向，“可能是冲这个来的！”
裴宿毫不犹豫地将笔记本塞入怀中，快速说道：“不能让他们发现这个。我们得从另一边离开。”
他们迅速转身，消失在巨大织布机投下的更深阴影之中，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工具柜和无数亟待解答的谜团。
走的时候，裴宿深吸了一口冰冷浑浊的空气：“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看向艾米丽，“这件事比我们想象的要危险得多。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艾米丽几乎没犹豫，她摇了摇头，声音很低却清晰：“退出？开什么玩笑。”
她顿了顿：“一个传奇潜行者可能还以某种方式活着，并且在做着颠覆我们所有认知的事情？你让我现在回头，比让我去面对监察部还难受。”
她指了指裴宿怀里：“那本笔记，你看完了得借我看看。苏烟……她到底发现了什么？”
裴宿看着艾米丽眼中混合着恐惧和强烈好奇的光芒，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好，”他说，“但我们得非常小心。从现在起，我们相信的，可能只有彼此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