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姆是在清明前的雨夜里,翻出那台老式唱机的。
雨丝顺着实验室的破窗飘进来,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
他蹲在储物柜前,指尖拂过那台裹着防尘布的“胜利牌”唱机,布角已经洗得发白,却还留着淡淡樟脑丸的味道——是父亲从前用来防蛀的。
“阿南送的。”他轻声念出封皮上的字迹,喉结动了动。
唱机被擦净时,一张黑胶唱片从暗格里滑出来。
封套是淡蓝色的,印着几株开得正好的梧桐,右下角用钢笔写着“给烟烟的春天·安南”。
洛姆的手指在“春天”两个字上停住——苏烟的记忆里,最缺的就是春天。
实验日志里,2003年3月15日的那页写着:“今日苏烟盯着窗外的枯树枝看了整宿。她说:‘林教授,春天什么时候来?我连一片新叶都没见过。’我指着墙上的日历说:‘还有三天。’她却摇头:‘日历上的春天不算,要自己看见的才算。’”
唱针落在唱片上的瞬间,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是首老歌,《春天的故事》,钢琴声清凌凌的,像落在心尖的雨。
“烟烟,”洛姆对着空无一人的实验室轻声说,“我找到春天了。”
苏烟是在2003年3月20日被送进“时间监狱”的。
那天早晨,她正蹲在实验室的窗台上,用指尖接住飘进来的第一片梧桐叶。
叶子边缘泛着嫩绿,叶脉里还凝着晨露,像颗透明的宝石。
她举着叶子冲进实验室,白大褂上沾着草屑:“林教授!春天来了!”
林正雄正低头整理实验数据,闻言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是啊,烟烟,春天来了。”他把数据推到一边,陪她看那片叶子,“你看,叶脉是网状的,像不像我们昨天讨论的‘记忆锚点’?”
苏烟笑了,把叶子小心夹进实验日志。
日志的最后一页,她用红笔写着:“春天是片叶子,是林教授的眼睛,是阿南的唱片,是所有我想记住的东西。”
那天下午,静滞卫士的警笛声就响了。
苏烟被推进“融合舱”时,怀里还抱着那台老式摄像机。她隔着玻璃对林正雄笑:“教授,帮我录段春天的声音好不好?要梧桐叶的,要风声的,要……”
“要阿南的唱片声。”林正雄替她说完,声音发颤。
苏烟点点头,手指轻轻碰了碰玻璃上的倒影——那里映着走廊尽头的身影,穿藏青大衣的男人正攥着半块巧克力,朝她用力挥手。
“阿南!”她喊出声,声音被舱门闭合的轰鸣碾碎。
洛姆是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那半块巧克力的。
锡纸已经发脆,巧克力表面结着细小的糖霜,却还留着淡淡的茉莉香——是苏烟最爱的口味。他把巧克力收进铁盒,和实验日志、梧桐叶一起,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洛姆先生?”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见一个穿藏青大衣的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袋新鲜的梧桐叶。
男人的左肩微微下垂,眉目温和,像极了苏烟记忆里的模样。
“安南。”男人开口,声音带着雨的湿润,“我来看看她。”
洛姆站起身,把铁盒推过去:“她在日志里提到过你。”
安南翻开日志,停在3月16日的那页。苏烟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笑意:“阿南今天带了唱片来,是《春天的故事》。他说,等春天真的来了,要和我一起在实验室门口种梧桐树。”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字迹,喉结动了动:“她没等到春天。”
“等到了。”洛姆指向窗外。
雨停了,天空浮着淡青色的云。实验室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多了株小梧桐树,嫩绿的枝桠在风里摇晃,叶尖挂着水珠,像苏烟当年举着的那样。
“是林小满种的。”洛姆说,“她说,苏烟姐姐的春天,不该只留在日志里。”
安南望着那株树,笑了。他从袋子里掏出半块巧克力,和铁盒里的那半块并排放在一起。“她总说,巧克力要和春天一起吃。”他说,“现在,它们可以了。”
四月的风里飘着槐花香。
洛姆和安南蹲在实验室外的空地上,给小梧桐树浇水。
水壶里的水溅在泥土上,发出细碎的响,像苏烟当年用试管调溶液时的声音。
“烟烟说,春天是会生长的。”安南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新抽的嫩芽,“你看,它每天都在长高一点。”
洛姆摸了摸树干,指尖触到粗糙的树皮——和父亲实验室里那台老唱机的质感一模一样。“它会长成大树。”他说,“等叶子落了,我们就把它们收进铁盒,和日志、巧克力放在一起。”
“然后呢?”
“然后,等明年春天,我们再种一棵。”洛姆笑了,“种满整个院子。”
“看。”安南指着远处,“她们来了。”
小女孩们跑到梧桐树下,仰头望着嫩绿的枝桠。一个小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轻轻放在树根旁。“这是给苏烟姐姐的。”她说,“我妈妈说,要记住春天的味道,就要把糖种进土里。”
安南蹲下身,把糖纸捡起来,夹进实验日志里。洛姆望着孩子们跑远的背影,忽然想起苏烟记忆里的那个画面——她站在“时间监狱”的入口,身后是无数道幽蓝的光门,每一道光门里都映着不同的人生。
“安南,”他说,“你知道吗?苏烟的春天,现在正在每个记得她的人心里。”
安南点点头,抬头看向天空。云层里漏下一缕阳光,正好落在小梧桐树上,把嫩芽照成半透明的金。“我知道。”他说,“林小满昨天给我发消息,说她把苏烟的记忆做成了AR程序。现在,只要扫描梧桐叶,就能听见她当年录的春天声音。”
洛姆摸出手机,打开AR软件。
镜头对准梧桐叶的瞬间,苏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清亮得像泉水:“烟烟的春天,是梧桐叶的声音,是阿南的唱片,是林教授的笑,是所有我想记住的人的声音。”
孩子们围过来,举着手机对准树叶。屏幕里,苏烟的身影渐渐清晰——她穿着白大褂,站在春天的梧桐树下,举着老式摄像机,对镜头笑:“你们看,春天来了。”
“苏烟姐姐!”孩子们欢呼着扑过去,却没有穿过她的身体。他们只是围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春天:“我春天去了公园,看到了樱花!”“我春天种了向日葵!”“我春天和妈妈一起烤了饼干!”
苏烟的身影在孩子们的声音里渐渐淡去,却留下满树的新叶,在风里沙沙作响。
“她笑了。”安南轻声说。
“嗯。”洛姆望着满树的新叶,“她笑得很开心。”
黄昏时,洛姆和安南坐在实验室的旧藤椅上,听着小梧桐叶在风里的响声。
唱机里循环播放着《春天的故事》,混合着孩子们的笑声、风里的花香,还有苏烟的声音:“烟烟的春天,是所有被记住的声音。”
“安南,”洛姆说,“明年春天,我们再种一棵梧桐树吧。”
“好。”安南点头,“种在实验室门口,种在每个记得她的人心里。”
风掀起两人的衣角,吹得梧桐叶沙沙作响。远处,孩子们的笑声还在飘,像一串永远不会结束的音符。
而苏烟的春天,
正藏在每一片新叶里,
藏在每一句“我记得”里,
藏在所有被爱填满的、
温暖的、
永远不会褪色的、
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