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缠缠绵绵,像把揉碎的云絮撒在雾雨镇上空。青石板路被浸得发亮,水汽顺着巷尾老松虬结的枝桠往下淌,滴在“听松茶寮”的竹编檐角上,溅起的水花沾在路过的人衣摆上,凉丝丝的,却不刺骨。
茶寮是竹骨木顶的矮房,门楣悬着块洗得发白的青布幡,墨书“听松茶寮”四字被雨雾晕得发虚,边角磨出的毛絮在风里飘。幡绳系着两串干艾草,褐绿的草叶间还沾着去年的秋霜痕迹,风一吹,就跟着檐角的水珠一起晃,晃出满院清苦的草木香。
“王老三,这账你得讲道理——”
茶寮里的喧闹突然撞破雨幕。穿浅青长衫的青年斜倚在木桌旁,袖口随意挽到小臂,腕间串着颗光溜溜的乌木珠,是被常年摩挲出的温润质感。他指尖夹枚铜钱,转得飞快,铜钱在指缝间划出银亮的弧,眉梢却挑着,脸上是没个正形的笑:“昨儿你骰子灌了铅,赢我那三两银子还没算总账,今儿我不过输半两,你倒揪着我袖子不放了?”
被称作王老三的壮汉气得脸红脖子粗,手里的粗瓷碗“哐当”顿在桌上,茶汤溅出大半,顺着桌沿滴在青布帕子上,晕开深色的印子:“苏放!别跟老子耍无赖!这雾雨镇谁不知道你是个混游侠,输了钱就装疯卖傻,当我好欺负?”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苏放身子一歪,干脆坐到桌沿上,脚晃悠着踢到凳腿,发出轻响,“我苏放虽穷,却不欠糊涂账。要不这样——今儿我在你这茶寮端茶递水,跑堂的工钱抵半两银子,你稳赚不亏。”
周围喝茶的江湖客顿时笑开了。有人敲着碗边搭腔:“苏小哥,你这细胳膊细腿,怕是端壶茶都能洒人一身,王老三可不敢用你。”
苏放也跟着笑,伸手去够桌上的粗陶茶壶,指尖刚触到温热的壶柄,眼角余光却扫到茶寮最里的角落——那处背对着门,挂着半垂的竹帘,竹条间漏进的光线昏暗,只隐约映出道玄色身影。
那人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株生在寒崖上的松。面前摆着盏没动过的茶,雾气袅袅往上飘,却遮不住他按在身侧剑鞘上的手。剑鞘是玄铁打制,深黑的鞘身泛着冷硬的光,靠近柄处刻着极小的“温”字,被常年握持磨得发浅,只在光线下能瞥见一点模糊的刻痕。
“老板,添壶松针茶!”苏放没再理会王老三,扬声朝柜台喊。
茶寮老板是个瞎眼老头,正用布巾细细擦着粗瓷碗,指节上布满老茧。听见声音,他慢悠悠应道:“苏小哥,你这月已欠了三回茶钱,再欠,我这小茶寮可要养不起你了。”
“这不一转眼就还了么。”苏放嬉笑着起身,凑到柜台边,声音压得低了些,乌木珠在腕间轻轻转:“问您个事,昨儿跟您打听的……当年苏门案,就真没半个目击者?”
老头擦碗的手顿了顿,指尖在布巾上攥了攥,再抬眼时,瞎了的眼珠对着苏放的方向,声音却放得更缓:“苏小哥,旧事如雾,散了就别再寻了。前儿刚有消息传,武林盟的萧副盟主,要在镜湖城办武林大会,各路英雄都会去,你若想混个名头,倒不如去凑个热闹。”
“萧副盟主?”苏放指尖的乌木珠猛地停了转,“咔嗒”一声卡在指缝。他垂眸时,眼尾那点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珠上的细纹——那是苏门祠堂梁上的旧木,当年他从火场里扒出来的,磨了快十年。再抬眼时,他又扬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就是那个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仁心济世’的萧鹤年?”
“可不是么。”老头把擦好的碗摞成叠,瓷碗碰撞的脆响混着雨声,“听说这次大会要整合南方门派,往后江湖也能少些纷争。”
苏放没再接话,接过老板递来的陶壶,转身往回走。路过那角落时,风突然卷着雨丝从门外窜进来,掀得竹帘“哗啦”响——他终于看清了那道身影。
玄色劲装的人坐着没动,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线绷得紧。他抬了抬眼,目光扫过苏放时,没带半分情绪,却像片冷云掠过,让苏放莫名觉得后颈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下。
“哟,这位兄台看着面生啊。”苏放停下脚步,故意凑过去,陶壶嘴对着空碗虚晃了下,“也是要去镜湖城赶武林大会的?不如结伴同行,路上有个照应——我虽穷,却会找水找路,还能给你讲些江湖趣闻解闷。”
那人没说话,连眼皮都没再抬一下,只按在剑鞘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玄铁鞘身与腰带摩擦出极轻的“蹭”声。那声音很细,却像根针,扎得刚堵到门口的王老三突然顿住脚。
王老三不知何时找了两个帮手,三人堵在茶寮门口,刚要嚷嚷,目光扫过那玄色身影的瞬间,脸色突然发白,嘴唇嗫嚅着,竟拽着两个帮手往后退了两步,转身钻进雨幕里,连句狠话都没留下。
苏放愣了愣,再回头时,竹帘已垂了下来,又将那道身影藏在昏暗里。他挠了挠头,端着陶壶回到自己的桌旁,指尖还留着刚才瞥见的玄铁剑鞘的冷意。他对着空碗笑了笑,把壶里的热茶倒进碗中——雾气腾起时,他眼尾的笑意深了些:这雾雨镇的雨丝里,藏的可不止是湿气,还有能让他留下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