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时,雾雨镇的雾倒浓得更甚了。
青石板路的水洼盛着天光,却被牛乳般的雾裹得发虚,远处老松的黛影融在雾里,连“听松茶寮”的青布幡都飘得没了章法,像片悬在半空的旧云。苏放趴在木桌上,指尖绕着空碗的边缘打转,目光却没离开茶寮最里的竹帘——那道玄色身影已坐了近一个时辰,除了偶尔抬眼扫过门口的雾色,连指尖都没动过半分,面前那碗素面早凉透了,油花凝在碗沿,他却连筷子都没碰。
“老板,添碟茴香豆。”苏放扬声喊,眼尾仍勾着竹帘的方向。瞎眼老头端着碟裹着盐霜的豆子过来,枯瘦的指尖在他桌沿轻轻敲了敲,声音压得低:“苏小哥,别盯着那位客官瞧了。他腰间那柄剑,鞘是玄铁的,我虽看不见,却能听出剑穗扫过鞘身的声儿——那是上好的兵器,不是寻常江湖人能有的。”
“越是不寻常,越有意思啊。”苏放抓起颗豆子丢进嘴里,嚼得脆响,笑里藏着点探究,“您看他,穿的劲装针脚密得很,腰间坠的玉佩泛着暖光,却只点碗素面,连滴油都舍不得放,倒像个守着规矩的苦行僧——可苦行僧会揣着玄铁剑,盯着门口的雾发愣?”
老头没再接话,扶着桌沿慢慢走了。苏放正想借着添茶再凑过去,风突然从门外溜进来,掀得竹帘“哗啦”轻响——玄色身影终于动了,他起身时,腰间的玉佩晃了晃,那是块浅青暖玉,被常年摩挲得莹润,上面刻着道松枝纹,枝桠走势竟和苏放腕间乌木珠上的苏门徽记有七分相似。
苏放捏着豆子的手猛地一紧,豆壳碎在指缝里。他刚要睁大眼睛细看,竹帘已落回原位,将那抹浅青光晕藏回了昏暗里。腕间的乌木珠贴着皮肤,传来熟悉的凉意——这珠子是当年他从苏门火场里扒出来的梁木所制,徽记是苏门独有的,这冷脸剑客的玉佩,怎么会有相似的纹路?
“让让!都让让!”
茶寮门口突然传来粗哑的喊声,雾里钻进来三个灰衣汉子,为首那人腰间别着块青铜腰牌,上面刻着个遒劲的“萧”字,牌角还挂着串细银铃,走一步响一下,闹得人烦。苏放眼角一挑,指尖的碎豆壳落在桌上——那是武林盟的腰牌,看样式,该是萧鹤年身边的亲信护卫。
灰衣汉子扫了圈茶寮,目光在苏放身上顿了顿,又转向角落的竹帘,语气里满是倨傲:“谁是苏放?萧副盟主有令,镜湖城武林大会,凡在江南地界有点名头的,都得去赴会。你既在雾雨镇混得脸熟,没理由不去给副盟主撑场面。”
苏放心里冷笑——什么撑场面,不过是萧鹤年听见他打听苏门旧案,想把他召到眼皮子底下盯着。脸上却堆着嬉皮笑脸,摊开手:“萧副盟主?那可是武林里的大人物!只是我苏放就是个混吃等死的游侠,连个正经门派都没有,哪配去赴那种盛会?几位大哥怕不是找错人了。”
“少装糊涂!”汉子往前迈了一步,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银铃叮当作响,“昨儿有人看见你在茶寮打听苏门逆案!副盟主说了,当年苏门通敌叛国,早该被钉在耻辱柱上,谁再敢提半个字,就是和武林盟作对——你要是识相,就乖乖跟我们走,免得吃苦头!”
这话像块冰投进茶寮,原本还小声交谈的江湖客顿时闭了嘴,都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苏放脸上的笑淡了些,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的乌木珠,珠上的徽记硌着掌心,疼得他心头发紧。他刚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极轻的“蹭”声——是剑鞘出鞘半寸的响动,冷冽的铁腥味混着松针茶的清苦,飘进了鼻腔。
苏放回头,只见竹帘已被掀开,温叙站在帘下,玄铁剑鞘斜斜指地,剑穗上的银线在雾里晃出细碎的光。他没看那灰衣汉子,只抬眼看向苏放,目光先落在他腕间的乌木珠上,停顿了一瞬,又转向汉子腰间的“萧”字腰牌,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突然凝了层冷霜,像极了镇外断云崖上的冰。
灰衣汉子被那眼神扫得一哆嗦,却强撑着凶气:“你是谁?敢管武林盟的事?不怕副盟主怪罪下来,让你在江湖上混不下去?”
温叙没说话,只往前迈了一步。就是这一步,茶寮里的空气像被冻住了,连飘在半空的雾都似停了流动。苏放突然笑了,伸手拍了拍汉子的肩,力道不轻不重:“这位是我朋友,性子闷,却最见不得人欺负人。既然是萧副盟主的意思,那武林大会我去便是——不过几位大哥也看见了,我这朋友护着我呢,你们总不能还架着我走吧?”
汉子盯着温叙那柄没出鞘却透着冷意的剑,又看了看苏放嬉皮笑脸下藏着的硬气,憋了半天,只撂下句“到时候别迟到”,就拽着两个手下钻进了雾里,银铃声越来越远,很快就没了踪影。
茶寮里静了下来,只有檐角的水珠偶尔滴在青石板上,“嗒”一声,敲得人心头发颤。苏放转身看向温叙,挑眉笑:“谢了啊,朋友。我叫苏放,你呢?总不能一直叫你‘冷脸兄’吧?”
温叙没回答,只转身走回角落,重新坐下,手指又按回了玄铁剑鞘上。苏放却不气馁,端着自己的空碗凑过去,不管对方冷得能结冰的脸色,把碗往桌上一放:“你看,刚才要不是你,我就得被那几个家伙押去镜湖城了。为了谢你,我请你喝碗热的?这茶寮的松针茶虽一般,却比凉面暖身子。”
温叙垂着眼,目光落在桌上的空碗上,没说话,却也没把碗推开。苏放盯着他腰间的浅青玉佩,故意放缓了语气:“你这玉佩挺好看,上面的松枝纹我好像在哪见过——对了,镇外的断云崖上,有半截苏门的剑碑,碑上也刻着类似的纹路,只是那碑早被风雨蚀得看不清了。”
这话落时,他清晰地看见温叙按在剑鞘上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连玄铁鞘身都被攥得微微发烫。苏放心里一沉——果然,这人也和当年苏门、温家的事有关。
“我要去镜湖城。”苏放突然开口,语气里没了往日的嬉闹,多了点认真,“你也是吧?不如结伴走。路上我能找水找路,还能给你煮茶——我煮的松针茶,比这茶寮的好喝多了,不信你试试。”
温叙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放以为他不会回应,久到檐角的水珠又滴了十几滴,他才终于抬眼,目光落在苏放脸上,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声音很低,却像颗石子投进雾里,漾开了圈清晰的涟漪:“温叙。”
苏放愣了愣,随即笑开,眼角都弯了:“温叙?这名字好,像你这人一样,安安静静的,却透着股稳劲。那温兄,往后的路,就多指教了。”
温叙没再说话,只是端起面前的凉茶,轻轻抿了一口。雾气从茶碗里飘出来,漫过他冷硬的侧脸,苏放看着他的轮廓,突然觉得这雾蒙蒙的江湖路,好像没那么孤单了——至少,身边多了个能在暗处护着他,还和他藏着同一段过往的人。
就在这时,茶寮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雾里隐约飘来几句对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地钻进两人耳朵里:“萧副盟主说,断云崖那边要再搜一遍,不能留任何苏门的痕迹……要是遇上可疑的人,直接处理了,别留活口……”
苏放和温叙同时抬眼看向门口,雾还浓着,却像有把无形的剑,悄悄悬在了两人的头顶,连空气里的松针茶香,都突然变得冷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