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寮外的马蹄声渐远，雾却没散，反倒像被风揉得更稠了，贴在人脸上，凉得发黏。苏放盯着门口那片白茫茫的雾色，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沿的木纹，刚才那几句“直接处理”“别留活口”，像细针似的扎在心上——萧鹤年都已经把主意打到断云崖了，那地方藏着的苏门旧迹，怕是要保不住。
“得去断云崖看看。”苏放突然开口，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转头看向温叙，对方还维持着端茶的姿势，指节却依旧泛白，显然也听见了刚才的话。
温叙没说话，只是放下茶碗，伸手拎起靠在桌边的玄铁剑。剑穗上的银线扫过桌面，带起一点细尘，他抬眼看向苏放，目光落在他腕间的乌木珠上，又飞快移到门口，轻轻点了点头。
这算是应了。苏放心里松了口气，刚要起身，瞎眼老头却拄着拐杖走了过来，手里还攥着个布包，塞进苏放手里：“这是些伤药和干粮，断云崖那边荒得很，还有当年围剿时留下的陷阱，你们……小心些。”
苏放捏着布包，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药瓶，心里一暖。他知道老头是苏门旧部，却从没点破，只笑着拱了拱手：“谢老板，等我回来，欠你的茶钱一并还上，再给你带壶上好的松针茶。”
老头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回柜台，手指在布巾上反复摩挲，像是在祈祷。
苏放和温叙一前一后走出茶寮，雾立刻裹了上来，把两人的身影晕得有些模糊。青石板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偶尔从巷口探出来的竹篙，挂着滴着水的衣物，在雾里晃成模糊的影子。苏放走在前面，故意放慢脚步，等温叙跟上来，侧头看他：“温兄，你去过断云崖？”
温叙没应声，却往左边拐了个弯——那是去断云崖的小路，比正街更偏，也更隐蔽。苏放心里了然，跟了上去，嘴里却没闲着：“我猜你肯定去过，不然怎么知道走这条近路？说起来，你那玉佩上的松枝纹，到底和苏门有什么关系？还有你家……”
他话没说完，温叙突然停了脚步。苏放没留神，差点撞上去，刚要抱怨，就见温叙抬手指了指前方——雾里隐约晃出两个灰衣人影，腰间的“萧”字腰牌在雾中泛着冷光，正是刚才茶寮里的武林盟护卫，竟在这小路设了暗哨。
“麻烦。”苏放啧了一声，刚要摸腰间的短刀，温叙却突然拽住他的手腕，往旁边的草垛后一躲。草垛是镇上农户晒的干草，被雨打湿后泛着潮味，两人挤在里面，呼吸都放得轻了。
灰衣护卫走了过来，脚步声踩在湿草上，“沙沙”响。其中一个人骂骂咧咧：“副盟主也是，非要让我们在这破地方守着，这雾天鬼都不会来，哪有什么可疑的人？”
“别废话，副盟主说了，断云崖那碑要是被人发现，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另一个人压低声音，“当年苏门那案子，本来就有猫腻，要是让外人看见碑上的字……”
后面的话没说完，却像道惊雷炸在苏放耳边。他攥紧了温叙的手，指节泛白——果然，萧鹤年怕的就是有人发现剑碑上的真相。温叙察觉到他的紧张，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安抚，随即抽出别在腰后的短匕，眼神冷得像霜。
等两个护卫走远，温叙才松开苏放的手腕，率先从草垛后钻出来，往小路深处走。苏放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刚才被他攥过的手腕还留着温度，心里竟莫名安定了些——有这么个身手好又知根知底的人在身边，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小路越走越偏，两旁的草木渐渐茂密起来，湿滑的泥土沾在鞋上，沉甸甸的。雾稍微散了些，能看见远处断云崖的轮廓——那是座不算高的山崖，崖边的岩石被风雨蚀得坑坑洼洼，上面长满了荒茅，风一吹，茅穗飘得满天都是，像极了当年苏门被烧时的灰烬。
“到了。”苏放轻声说，脚步放得更轻。他小时候跟着父亲来过这里，那时断云崖还是苏门的练剑场，崖边立着块丈高的剑碑，刻着苏门的门规，如今却只剩半截，藏在荒茅丛里，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温叙没说话，只是拔出玄铁剑，用剑鞘拨开挡路的荒茅。剑鞘划过草叶，发出“唰唰”的声，惊起几只藏在草里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钻进雾里。苏放跟在他身后，目光在崖边扫来扫去，突然停住了——荒茅丛里，露出半截青灰色的石碑，碑上隐约有刻痕，正是苏门的剑碑。
两人快步走过去，温叙用剑鞘小心地拂去碑上的泥土和枯草。碑身确实只剩半截，断口处还留着斧凿的痕迹，显然是当年被人故意砸断的。碑面上刻着的字大多已经模糊，只有“忠”“义”两个字还能看清，笔画间还留着暗红色的印记，像是干涸的血迹。
“当年我爹就是在这碑前被抓的。”苏放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碑上的刻痕，声音有些发哑，“萧鹤年说他通敌叛国，带着武林盟的人围剿，我娘把我藏在枯井里，等我出来时，这里已经成了火海，连我爹的尸体都没找到。”
温叙也蹲了下来，目光落在碑角的一处刻痕上——那是道极浅的松枝纹，和他玉佩上的纹路一模一样。他伸手摸了摸那道刻痕，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突然开口，声音比之前稍响些：“温家的祖祠，也有块这样的碑。”
苏放猛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温家是铸剑世家，”温叙的目光落在玄铁剑上，声音有些低沉，“当年萧鹤年找我祖父，要他铸一批能吸人内力的邪剑，我祖父不肯，他就诬陷温家通魔，一把火烧了祖祠。我当时被祖父藏在密道里，出来时，只看见我爹的剑插在碑上，碑上也刻着这样的松枝纹。”
苏放心里一震——原来温家和苏门一样，都是被萧鹤年诬陷的！他看着温叙冷硬的侧脸，突然明白为什么两人会在茶寮相遇，为什么会对彼此的旧物有反应——他们都是被萧鹤年毁了家的人，都是在找当年的真相。
“这么说，萧鹤年当年既灭了温家，又剿了苏门，怕是早就计划好了要吞并两家的势力。”苏放攥紧了拳头，“他现在办武林大会，整合南方门派，怕不是想把整个江湖都攥在手里！”
温叙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目光突然转向崖边的一处岩石。苏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岩石下的泥土有些松动，像是刚被人挖过。他心里一紧，刚要走过去，温叙却突然拉住他，指了指岩石旁的草叶——草叶上沾着点黑色的粉末，是武林盟暗卫常用的迷药。
“有人来过。”温叙轻声说，这是他今天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他拔出玄铁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剑鞘拨开松动的泥土——泥土下藏着个铁盒，盒上刻着“萧”字，正是萧鹤年的东西。
苏放凑过去，看着那铁盒，心里犯嘀咕：“萧鹤年的人来这挖什么？难道这下面还有别的东西？”
温叙没回答，只是用剑鞘轻轻敲了敲铁盒。铁盒没锁，他小心地打开，里面竟放着半块玉佩——和温叙腰间的玉佩一模一样，只是这半块上面刻着的是苏门的徽记，两半合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松枝绕徽记”图案。
“这是……”苏放愣住了，“苏家和温家的玉佩，怎么会在萧鹤年手里？”
温叙拿起那半块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徽记，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当年我祖父和你祖父是挚友，两家各持半块玉佩，约定共守武林正道。萧鹤年杀了他们，就是为了这两块玉佩——有了这玉佩，他就能冒充两家的传人，号令当年忠于苏家和温家的势力。”
这话像道闪电劈开了苏放的思路——难怪萧鹤年要反复搜查断云崖，难怪他要阻止别人打听苏门旧案，他是怕有人发现这玉佩的秘密，怕有人知道他是靠谋害忠良上位的！
“不行，这玉佩不能留在这。”苏放伸手要拿，却听见身后传来“唰”的一声——是箭羽破空的声音！
温叙反应极快，一把将苏放扑倒在地，箭擦着苏放的肩，钉在了旁边的剑碑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两人抬头看去，只见雾里站着十几个灰衣暗卫，为首的人手里拿着弓箭，腰间的“萧”字腰牌比之前的护卫更大，显然是个头目。
“副盟主果然没猜错，你们果然会来这。”暗卫头目冷笑一声，挥手道，“拿下他们，死活不论！”
暗卫们立刻围了上来，手里的刀在雾里泛着冷光。苏放从地上爬起来，拔出腰间的短刀，看向温叙：“温兄，看来今天得打一架了！”
温叙没说话，只是将玄铁剑横在身前，剑穗上的银线在风里飘得飞快。他看了苏放一眼，眼神里没有慌乱，只有坚定——像是在说，别怕，有我。
苏放突然笑了，之前的紧张和沉重都散了些。他握紧短刀，盯着围上来的暗卫，嘴里还不忘调侃：“我说各位，萧鹤年给你们多少钱？值得你们为他卖命？不如归顺我和温兄，咱们一起揭穿他的真面目，往后江湖上也能落个好名声。”
暗卫头目冷哼一声：“少废话，受死吧！”
话音刚落，暗卫们就冲了上来。温叙率先迎上去，玄铁剑出鞘，剑光在雾里划出道冷弧，瞬间挑飞了两个暗卫的刀。苏放也不含糊，短刀虽短，却灵活，专挑暗卫的破绽下手，两人配合得竟意外默契——温叙挡下正面的攻击，苏放就从侧面偷袭，几个回合下来，就有三个暗卫倒在了地上。
暗卫头目见状，脸色变了变，从腰间掏出个信号弹，点燃后往天上一抛——红色的信号弹在雾里炸开，像朵刺眼的花，显然是在召唤更多的帮手。
“不好，得赶紧走！”苏放喊道，他知道萧鹤年的人多，再耗下去肯定会被包围。
温叙点了点头，一把抓过苏放的手，往崖边的密道跑——那是他之前来断云崖时发现的，是当年苏门弟子逃生用的，能直接通到山下的清溪渡。
两人跑进密道，身后的脚步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密道里很黑，只有偶尔从石缝里透进来的微光，湿滑的石壁沾在手上，凉得刺骨。苏放被温叙拉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没松开他的手——这只手很稳，像握着柄不会倒的剑，让他在黑暗里也能找到方向。
跑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终于出现了光亮。两人冲出密道，发现已经到了清溪渡——渡口停着几艘乌篷船，摆渡人正坐在船头抽烟，看见他们跑出来，愣了愣，随即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两位客官，要去镜湖城吗？”摆渡人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这船最快，不过……要收双倍的船钱。”
苏放刚要答应，温叙却突然握紧了他的手，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摆渡人腰间的——那里藏着个小小的“萧”字铁牌，和暗卫的腰牌一模一样。
苏放心里一沉，刚要摸刀，摆渡人却突然笑了：“别紧张，我不是来抓你们的。萧鹤年那老东西，杀了我弟弟，我早就想找他报仇了。刚才的信号弹我看见了，你们是跟他作对的人，我就帮你们一把。”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纸条，递给苏放：“这是镜湖城挽风阁的地址，楼主谢清辞是个能人，手里有很多江湖情报，你们去找他，或许能找到萧鹤年的罪证。”
苏放接过纸条，上面的字迹娟秀，写着“镜湖城东南隅，挽风阁”。他抬头看向摆渡人，刚要说谢谢，对方却摆了摆手：“快上船吧，萧鹤年的人很快就会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两人登上乌篷船，摆渡人撑起船桨，船缓缓驶离岸边。苏放坐在船里，掀开布帘，看着断云崖的方向，雾还没散，却再也看不见那半截剑碑了。他转头看向温叙，对方正拿着那两块合在一起的玉佩，在微光下仔细看着，眼神里有悲伤，却也有坚定。
“温兄，”苏放开口，“到了镜湖城，咱们就去找谢清辞，一定要找到萧鹤年的罪证，为两家报仇。”
温叙抬起头，看向苏放，轻轻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吐出三个字：“一起去。”
这是他第一次说三个字的话，声音不高，却像颗定心丸，落在苏放心里。乌篷船在水面上行驶，激起圈圈涟漪，雾渐渐散了些，远处的天光透了出来，照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像是在说，这条复仇路虽然难走，但只要他们一起走，就一定能走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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