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破开清溪渡的水面时,雾终于彻底散了。
晨光透过薄云洒下来,落在镜湖上,漾开满湖碎金。湖水是极清的碧色,近岸处能看见游鱼摆尾,远处的荷叶连成一片绿海,粉白的荷花点缀其间,风一吹,荷香混着水汽飘进船里,冲淡了断云崖带来的紧张。苏放靠在船篷边,手里捏着摆渡人给的纸条,指尖反复摩挲着“挽风阁”三个字,嘴里还在碎碎念:“听这名儿就像个花楼,谢清辞是楼主……难不成是个卖笑的?”
温叙坐在他对面,正用布巾细细擦拭那两块拼合的玉佩。暖玉在晨光下泛着莹润的浅青光,松枝纹与苏门徽记相扣,边缘还留着当年被刀剑劈过的细痕。他听见苏放的话,擦玉佩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湖面——远处镜湖城的轮廓已隐约可见,青灰色的城墙绕着湖而建,城角的塔楼在晨光里立着,像尊沉默的守卫。
“不像。”温叙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足够让苏放听见。
苏放挑眉,凑过去看他手里的玉佩:“不像卖笑的?那你觉得像什么?总不能是个正经的情报贩子吧——正经情报贩子哪会把据点开在花楼里?”
“越显眼的地方,越安全。”温叙把玉佩揣回怀里,又拿起玄铁剑,用布巾擦着剑鞘上的灰尘,“萧鹤年的人不会想到,他们要找的情报,藏在最热闹的地方。”
苏放摸着下巴点头:“有道理。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难道你以前来过镜湖城?”
温叙擦剑的手停了停,目光落在远处的城墙根,声音低了些:“温家以前在镜湖城有个铸剑坊,我小时候来过一次。”
苏放没再追问——他知道温叙不喜欢提过去的事,能说这些已经算难得。他靠回船篷边,看着湖面的荷花,突然笑了:“等报了仇,咱们不如来镜湖城住一阵子?这里有花有湖,比雾雨镇热闹,我还能每天给你煮松针茶,怎么样?”
温叙的指尖在剑鞘上轻轻划了下,没说话,却悄悄勾了勾嘴角——只是那笑意很淡,快得像湖面一闪而过的波光,苏放没看见。
乌篷船驶到镜湖城的码头时,已是正午。码头上很热闹,挑着担子的小贩、牵着马的江湖客、摇着蒲扇的本地人挤在一起,吆喝声、谈笑声混着湖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摆渡人把船停稳,递给苏放一个木牌:“拿着这个,去挽风阁时给门口的守卫看,他们就知道是我介绍的。”
苏放接过木牌,上面刻着个小小的“渡”字,还带着淡淡的木香。他谢过摆渡人,和温叙一起下了船,随着人流往城里走。
镜湖城比雾雨镇大得多,主街是青石板铺就的,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有卖绸缎的、卖兵器的、卖小吃的,门口的幌子在风里飘得热闹。苏放边走边看,偶尔还停下来买个糖人,递到温叙面前:“尝尝?甜的,能解乏。”
温叙摇了摇头,却没推开他的手。苏放也不勉强,自己咬了一口,糖汁在嘴里化开,甜得他眯起了眼:“以前我娘总给我买这个,说吃糖能让人开心。后来……就再也没人给我买了。”
温叙的脚步顿了顿,转头看向他。苏放脸上还带着笑,眼里却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落寞,像被风吹皱的湖面。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苏放——里面是块芝麻糕,还是早上茶寮老板给的干粮。
苏放愣了愣,随即笑开,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哟,温兄你还藏着好吃的?早知道我就不买糖人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往东南隅去。越往东南隅走,街道越安静,两旁的建筑也变得雅致起来,不再是喧闹的店铺,而是高墙大院,门口挂着精致的灯笼,偶尔能看见穿着锦衣的公子哥从院里出来,身边跟着侍从。
“前面就是挽风阁了。”苏放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楼阁,眼睛亮了亮。
那是座三层的木楼,飞檐翘角,屋顶盖着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浅粉色的光。楼前挂着块烫金匾额,写着“挽风阁”三个字,字体娟秀却不失力道。门口站着两个穿着青衫的守卫,身姿挺拔,腰间别着短刀,眼神锐利地扫过过往的人,不像花楼的护卫,倒像江湖里的高手。
两人走过去,苏放掏出摆渡人给的木牌,递给守卫:“我们找谢清辞谢楼主,是摆渡人介绍来的。”
守卫接过木牌看了看,又上下打量了苏放和温叙一眼,目光在温叙的玄铁剑上顿了顿,才侧身让开:“楼主在三楼听风阁等着,请随我来。”
跟着守卫走进挽风阁,苏放才发现里面和外面截然不同。一楼摆着十几张圆桌,桌上铺着浅青色的桌布,摆着精致的茶点,几个穿着素雅长衫的公子哥正坐在桌边交谈,声音压得很低,不像花楼的热闹,倒像个文雅的茶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混着墨香,让人心里安定。
“别看了,楼上请。”守卫提醒道,带着他们往楼梯走。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轻响。二楼的走廊挂着许多字画,大多是山水图,笔触细腻,一看就是名家手笔。走到三楼,守卫停在一扇雕花门前,轻轻敲了敲:“楼主,客人来了。”
门里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请他们进来。”
推开门,里面是间雅致的阁楼,靠窗摆着一张书桌,桌上铺着宣纸,放着砚台和毛笔,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男子正坐在桌前写字。他转过头,露出一张俊朗的脸,眉眼温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手里还握着支狼毫笔,指尖沾着墨汁,却丝毫不显狼狈。
“两位就是苏放苏公子和温叙温公子吧?”男子起身,拱手行礼,“在下谢清辞,是这挽风阁的楼主。”
苏放也拱手回礼,眼睛却在阁楼里扫了一圈——阁楼的墙上挂着幅松鹤图,画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温”字,像是温家的印记;桌下的暗格里露出半张纸,上面写着“萧鹤年”三个字,墨迹还没干。
“谢楼主客气了。”苏放笑着说,“我们这次来,是想向楼主打听些事——关于当年苏门和温家的旧案,还有萧鹤年的动静。”
谢清辞请他们坐下,亲手倒了杯茶,递到两人面前:“我知道你们的来意。摆渡人已经给我传了信,说你们是跟萧鹤年作对的人。不过,在说正事之前,我得先确认一下,你们是不是真的有决心跟他斗——萧鹤年现在势力很大,武林盟里大半人都听他的,还有朝廷的人撑腰,想扳倒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苏放端起茶杯,却没喝,眼神变得认真起来:“我苏门满门被他害死,温兄的家人也被他所杀,我们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就算他势力再大,我们也不会退缩。”
温叙也点了点头,手按在腰间的玉佩上,眼神坚定——不用多说,他的动作已经表明了态度。
谢清辞看着两人,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好,我就喜欢你们这样有决心的人。实不相瞒,我也跟萧鹤年有仇——我弟弟当年是温家铸剑坊的学徒,温家被灭门时,他也被萧鹤年的人杀了,我这些年收集情报,就是想找机会报仇。”
苏放心里一喜:“这么说,谢楼主愿意帮我们?”
“当然。”谢清辞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这是镜湖城的布防图,萧鹤年的人主要集中在城西的望湖楼,那里是武林大会的预备场地。他最近在找一批人——当年苏门的旧部,据说有个旧部手里有他通敌的密信,他怕消息泄露,所以急着要找到人。”
苏放和温叙同时看向地图——望湖楼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还标注着暗卫的数量和换班时间。温叙的手指落在地图上的一处标记:“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清辞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笑着说:“这是寒铁堡在镜湖城的据点,寒铁堡的堡主雷烈,是萧鹤年的亲信,不过……他最近好像对萧鹤年有些不满,或许可以从他身上找突破口。”
“雷烈?”苏放挑眉,“就是那个以勇猛闻名的寒铁堡堡主?听说他手里有把寒铁刀,能劈开巨石。”
“正是他。”谢清辞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今晚要来看望风阁的戏,我已经让人备好了位子,你们可以去见见他,探探他的口风。不过要小心,雷烈性格直率,却也多疑,别被他看出破绽。”
苏放点头:“放心,我最会装糊涂了。不过,谢楼主,你怎么这么清楚萧鹤年的动静?还有雷烈的行踪,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谢清辞笑了笑,指了指阁楼的窗户:“挽风阁虽然表面是花楼,却是江湖上最大的情报据点。城里的大小事,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不知道的。而且,我在萧鹤年的身边,也安插了人。”
苏放心里了然——难怪摆渡人说谢清辞是个能人,原来他早就布好了局,就等机会扳倒萧鹤年。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谢清辞给了他们两块腰牌,说凭腰牌可以自由出入挽风阁,还叮嘱他们晚上看戏时要小心,雷烈身边跟着的人都是萧鹤年的暗卫。
离开挽风阁时,已是傍晚。夕阳把镜湖城的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街上的灯笼渐渐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映在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温馨。苏放拿着腰牌,晃了晃:“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找到帮手了,看来咱们的复仇路,也没那么难走。”
温叙没说话,却往他身边靠了靠,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的暗处——那里藏着几个穿着灰衣的人,腰间的“萧”字腰牌在灯笼光下泛着冷光,显然是在跟踪他们。
苏放也察觉到了,却没慌,反而故意放慢脚步,凑到温叙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看来萧鹤年还挺重视咱们,都派人跟着了。不如咱们去前面的酒楼吃点东西,顺便给他们演场戏?”
温叙点了点头,配合地跟着苏放往旁边的酒楼走。走进酒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苏放故意大声喊:“小二,来两斤酱牛肉,一壶好酒!再给我这位朋友来碗素面,他不吃荤!”
窗外的灰衣人听见声音,悄悄往窗边凑了凑,想偷听他们说话。苏放却没提任何关于旧案或谢清辞的事,只是跟温叙聊些无关紧要的,比如湖里的荷花好不好看,城里的糖人甜不甜,偶尔还夹几句玩笑话,把那副放荡不羁的样子演得十足。
温叙配合着他,偶尔点头,或者用眼神回应,两人看起来就像两个普通的江湖客,在酒楼里吃饭闲聊,没有任何异常。
吃完东西,付了钱,两人走出酒楼。街上的灯笼更亮了,灰衣人还跟在后面,只是距离远了些。苏放回头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这些人还挺有耐心。温兄,咱们现在去哪?回客栈,还是去挽风阁等着看戏?”
温叙抬头看向远处的挽风阁,那里的灯笼已经全部亮了起来,粉色的光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醒目,像朵盛开在黑夜中的花。他顿了顿,开口说:“去挽风阁。”
苏放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听你的。正好我也想看看,那个雷烈到底长什么样,能不能被咱们说动。”
两人并肩往挽风阁走,夜色里,他们的身影被灯笼光拉得很长,偶尔有晚风拂过,带来荷香和檀香,混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苏放看着身边温叙的侧脸,突然觉得,就算有暗卫跟踪,就算前路难走,只要有温叙在身边,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走到挽风阁门口时,守卫看见他们手里的腰牌,立刻放行。走进阁楼,里面比白天更热闹了些,一楼的大厅里摆上了戏台,几个穿着戏服的演员正在后台化妆,二楼的雅间里传来丝竹声,悠扬婉转。
谢清辞的侍从早已在门口等着,看见他们,立刻迎上来:“两位公子,楼主在听风阁等着,请跟我来。”
跟着侍从走上三楼,听风阁的门已经开了,谢清辞正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戏台。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笑着说:“你们来了。雷烈已经到了,就在隔壁的雅间,咱们可以从屏风后听听他跟人说什么。”
苏放和温叙走进来,侍从关上房门,在墙边的屏风后摆了两张椅子。三人悄悄走到屏风后,透过屏风的缝隙,能看见隔壁雅间的情况——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正坐在桌前喝酒,他身材高大,脸上带着道刀疤,从额头一直划到下颌,眼神锐利,手里握着把寒铁刀,刀鞘上刻着“雷”字,显然就是雷烈。
雷烈的对面坐着个穿着灰衣的人,是萧鹤年的暗卫,正在跟他说着什么:“副盟主说了,武林大会召开之前,一定要找到苏门的旧部,不能让他们坏了大事。还有那个温叙,据说也在镜湖城,你要是见到他,直接杀了,不用留情。”
雷烈喝了口酒,皱了皱眉:“温叙?就是那个温家的余孽?当年温家被灭门时,我还在温家铸剑坊学过艺,要是真见到他,或许可以劝劝他,让他归顺副盟主。”
暗卫冷笑一声:“劝他?副盟主说了,温家人都是硬骨头,不会归顺的,还是直接杀了省心。还有那个苏放,整天吊儿郎当的,却总打听苏门旧案,也不是个好东西,要是见到,一起杀了。”
苏放在屏风后听得咬牙——萧鹤年竟然这么想杀他们!他刚要冲动地冲出去,温叙却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他冷静。
谢清辞也小声说:“别冲动,现在还不是跟他们翻脸的时候。咱们先听听,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
苏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怒火,继续听隔壁的对话。雷烈没再说话,只是喝着酒,脸色看起来有些复杂,像是在纠结什么。暗卫又说了些关于武林大会的安排,然后就起身离开了。
暗卫走后,雷烈独自坐在桌前,喝了很多酒,嘴里还喃喃自语:“温家……苏门……当年的事,真的像副盟主说的那样吗……”
苏放和温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希望——雷烈显然对萧鹤年的话产生了怀疑,只要好好劝说,或许真的能让他倒戈。
谢清辞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肩,小声说:“好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今晚先回去休息,明天咱们再想办法接触雷烈。记住,一定要小心,萧鹤年的人还在盯着咱们,不能出任何差错。”
两人点了点头,悄悄离开了听风阁,从挽风阁的后门走了出去。后门对着一条安静的小巷,巷子里没有灯笼,只有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泛着冷光。
“没想到雷烈竟然还念着温家的旧情。”苏放边走边说,语气里带着兴奋,“只要咱们能说动他,就能知道更多萧鹤年的秘密,说不定还能找到那个苏门旧部!”
温叙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巷口的暗处——那里有个黑影一闪而过,速度很快,像是在跟踪他们,却又不像萧鹤年的暗卫。
“有人跟着。”温叙轻声说,手按在了玄铁剑上。
苏放立刻警惕起来,拔出腰间的短刀:“是谁?出来!”
黑影没出来,却扔过来一张纸条,落在苏放脚边。苏放弯腰捡起,借着月光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萧鹤年知道你们找谢清辞,明天望湖楼有埋伏,小心。”
字迹很潦草,像是仓促写的,却透着善意。苏放抬头看向巷口,黑影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是谁会给咱们通风报信?”苏放疑惑地说,“难道是谢清辞的人?不对,谢清辞要是想提醒咱们,直接跟咱们说就行了,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温叙接过纸条,仔细看了看,突然说:“是雷烈的人。”
苏放愣了愣:“雷烈?他为什么要帮咱们?”
“他对萧鹤年已经产生了怀疑,”温叙把纸条揣进怀里,“他不想让咱们死在埋伏里,或许是想给咱们一个机会,让咱们证明萧鹤年的真面目。”
苏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咱们的运气还不错,不仅找到了谢清辞,还让雷烈对咱们产生了好感。明天望湖楼的埋伏,咱们正好可以将计就计,看看萧鹤年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温叙点了点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月光下,他的玄铁剑泛着冷光,像是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两人并肩走出小巷,往客栈的方向走——明天的望湖楼,注定是一场硬仗,但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萧鹤年设下什么陷阱,他们都要闯一闯,为了两家的冤屈,也为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