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尹单臂扶起老翁，另一手斟了半盏温茶递过去：“老丈莫慌，先压压惊，再慢慢说。”
老翁双手捧住茶盏，咕咚一口灌下，烫得喉结直颤，眼里的惊惶却稍稍褪了颜色，他抹了把嘴角，嗓子仍发飘：“上官，老朽真真瞧见了！有一道影子伏在房梁上，手里攥着白绫，套住巾木先生的脖子，生生把人吊起！”
楚尹指腹轻点桌面，声线低沉：“影子？”
“像一团墨贴在梁上，辨不出头脸。”老翁五指直哆嗦，“昨夜子时四刻，我腿脚胀痛睡不着，便拄拐到院里透气，瞥见先生窗扉半掩，想上前提醒关好，谁知刚凑近，就瞧见梁上那团影子晃动…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逃回偏屋。”
楚尹手撑下颌，目光如炬：“如此说来，你并未看清影子的真容？”
老翁连连点头，白须颤颤，楚尹又问：“老丈何人？”
老翁慌忙起身，一拐之下险些跪倒：“老朽穆貂，木匠，专擅雕花镂纹，庄里窗棂多出自我的手。”
“情况我已知晓，先下去歇着吧。”楚尹吩咐完毕，命书吏将口供誊清，快马送大理寺，随后朝屏风后淡淡招手，“你随我去现场。”
小厮低应一声，猫腰而出。
屋内死寂，巾木先生的尸身静静横陈在乌木地板上，颈间紫痕狰狞，楚尹踏入门槛，景骊皖已摘下手套，起身拱手：“楚捕头，初检已毕，死者绝非自缢——颈际虽有索痕，却被火灼焦糊，细节难辨，而唇色、指端、下肢血斑皆与悬吊不符，真正死因尚待复验。”
“有劳景仵作。”楚尹回礼，随即吩咐，“即刻将尸身封送京兆府，细查灼痕来由。”
两名衙役抬尸离去，屋内只余楚尹与小厮，楚尹侧头：“你再近前看看，可有异样。”
小厮脸色发白，仍强撑环顾，半晌摇头：“与平日一样，并无异常。”
“退下吧。”
门扉合拢，楚尹独自绕室而行，窗外残阳透入，将书案影子拉得老长，他俯身探看，指腹在案底缝隙一抹——“叮”一声脆响，一只白瓷酒杯被勾了出来，杯口残酒未干，酒香清冽却混着一丝铜腥味。
“铜粉入酒？”他眉心骤敛，“饮后头晕肢软，任人摆布。”
他俯身，目光扫过地砖接缝——一方暗褐污迹，铜钱大小，指腹轻抹，嗅之，淡而刺鼻的油味钻入脑门，是燃油。
再抬头，横梁正中一道新裂，木纹绽开，如被巨力撕扯，“巾木先生不过儒生，怎能把老梁压裂？”楚尹低喃，眸色沉似夜雨。
……
庄外，晨雾未散，两骑并至，沈卿峥、唐屿白翻身下马，守庄衙役急迎而上，抱拳低喝：“沈司直、唐评事！”
沈卿峥抬眼望向紧闭的朱门：“里面何状？”
“回沈司直——”领头役快声禀道，“昨夜属下四人暗守庄外，共见四人作诗入庄，今晨小厮惊叫跑出，京兆府随即将庄封索，才知庄主巾木卯时悬梁身亡。”衙役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得方正的纸，双手奉上：“此乃昨夜四人入庄时留下的诗作，字迹、身份俱在。”
沈卿峥接过，纸角犹带夜露，他垂眸一扫，四首诗依次排开——
第一首中写“一豆铜花暗里青”，铜花本指铜绿，这里却写私炉飞迸的铜珠，幽青如鬼火；第二首中道“暗识大雍姿”，深闺绣娘，竟能闭户熟记官钱图样；第三首中言“暗取铜芯藏榫眼”，木匠理应用木，却偷偷以铜为芯，嵌进“榫眼”，胆大如斗；第四首中云“暗翻艮范铸春虫”，琴徽下的铜制音位“艮范”，被他暗翻私铸，化作春虫啮人。
沈卿峥看完，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回身望向唐屿白：“看来，我们来对了地方，进去瞧瞧吧。”
唐屿白点头，两人并肩踏入庄门，晨雾自他们身后缓缓合拢，仿佛一张巨口，将真相吞入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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