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掌柜瘫在布铺的柜台边,算盘珠子散了一地,滚到陈默的尸身前停住。他望着镇纸上的“张”字,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我就砸了他一下……真就一下!他攥着账本瞪我,说‘张老三,你多收孤寡老人的钱,夜里睡得着吗’,我这才慌了神……”
那日夜里,陈默蹲在布铺后墙核对账册时,张掌柜正带着伙计盘货。见陈默手里的账本上划满了红圈——圈里都是他多收的钱数,尤其是李奶奶那户,明明只买了半匹粗布,他却按两匹细棉布记了账。陈默把账本往他面前一摔:“这些钱你得退回去!都是街坊,谁家日子不难?你倒好,拿人家棺材本换酒喝!”
张掌柜往他手里塞了串铜钱:“陈账房,咱俩相识这么多年,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小石头买糖吃了。”
陈默把铜钱打落在地:“我娘也是孤寡老人,去年冬天要是没街坊帮衬,早冻饿死了!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给你送过菜的老辈吗?”他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县衙报官。张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铜镇纸就往他胸口砸去——陈默往前踉跄两步,后背正撞在墙根的砖堆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张掌柜哭道,“李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他拖去废柴堆埋了……那柴刀是后来插的,想让人以为是拾荒的起了争执杀的人……”
李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糕渣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陈账房手里还攥着账本,想起他前日还帮我算清了欠杂货铺的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张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还有个瘫痪的婆娘……”
红姑往陈默的尸身前摆了支拼好的银钗——是她连夜用银箔粘的,钗头的梅花映着日头,亮得有些刺眼。“你说要帮我赎身,我给你拼好了。”她抹着泪道,“巷东的王员外说肯帮我赎身了,往后我带着小石头过,不让他再受委屈……”
小石头抱着小算盘,把张掌柜退回来的钱分给巷里的孤寡老人:“陈叔说这些钱该给大家。他前几日把张掌柜多收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老人们捧着铜钱,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青布的尸身,有个老婆婆蹲在地上哭出声:“陈小子总说‘账要算清,心要放正’,他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处暑的桂花香正浓。张掌柜欺瞒街坊、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伙计参与埋尸、包庇主犯,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李先生知情不报、补插凶器,打了五十大板罚没家产;布铺的田产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仓,专门给孤寡老人发米粮。红姑用王员外给的赎身钱盘下了杂货铺,带着小石头守着铺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陈记”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陈默葬在巷尾的老槐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插了支粘好的银钗。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落叶,小石头每日放学都带着新算好的账册来,把账册摆在石牌前:“陈叔,今日的账算清了,没多收一文钱。”
红姑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仓的米粮。她教小石头打算盘、记账,说:“你陈叔懂账,知道哪笔该收哪笔该退——就像他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让的心。”
小石头学着陈默的样子,把义仓的米粮分给各家各户:“陈叔说算账要明明白白,做人要干干净净。”老人们领米时都往陈默的坟边多放把桂花,说要让桂香围着他,让他闻着香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旧货巷时,见杂货铺前摆着张长桌,红姑正带着小石头教街坊算账。小石头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辫梢上系着红姑给的蓝布条,随着算盘的起落晃啊晃,像只停在账册上的蝴蝶。李先生的婆娘拄着拐杖来给小石头送新做的布鞋,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陈叔,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干。”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桂花香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人心都亮堂了。”
宁慧悠摸着小石头送的桂花糕——糕块沉甸甸的,甜味渗得指尖发暖。她想起陈默攥在手里的旧钗,断口虽糙,却还沾着桂花的香,那是他临死前还记挂着的小石头,是他想给红姑留的好日子。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桂花的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账算得头破血流也要算,有些情藏在桂花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尾的老槐树,今年落了叶明年还会再绿,陈默的念想,也会跟着桂花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小石头长大了,握着那把小算盘记账时,会知道陈叔不是死了,是变成了巷里的义仓,护着他,也护着这满巷的街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