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跪在倚红楼的青石板上,手里的绣帕攥得发皱,香粉混着泪落在帕上,晕出片浅白。她望着宁慧悠手里那支断银钗,喉头滚了滚才哑着声开口:“陈账房前儿个后晌来楼里,把钗子往妆匣上一放,说‘红姑妹子且收着,这是我先垫的赎身钱’,还递了包桂花糕,说‘小石头爱吃甜的,你给捎去’。我哪敢收?只说等他凑够了数再说,他却笑,说‘快了,等把那笔账清了就够’。”
“哪笔账?”京兆尹追问。
红姑摇头又点头,指节捏得发白:“他没细说,只说巷东的张掌柜欠着不该欠的钱,还说……还说那钱沾着灰,拿在手里硌得慌。前日夜里我见他往后巷去,手里攥着本厚账本,灯笼照得纸页发亮,我喊他,他只回头摆手,说‘等我回来’。”
小石头蹲在杂货铺门槛上,抱着陈默留下的小算盘哭:“陈叔前几日总往张掌柜的布铺后巷跑,说要查布铺的进货账。还说张掌柜进的布不对,明明是粗麻布,却按细棉布的价卖给街坊,尤其是卖给那些孤寡老人时,算得更糊涂。”
张掌柜的布铺后巷堆着些没开封的布包,宁慧悠让人拆开一包,里面果然是粗麻布,布角却贴着“细棉布”的红签。仵作拿起布角闻了闻,眉头拧成疙瘩:“郡主,这布上有桐油味,还混着点……账本上的墨迹味——是陈账房常用的松烟墨。”
后巷的墙根下藏着个破木箱,箱口露着半本账本,账页上的字迹正是陈默的。张掌柜的伙计正蹲在箱边补鞋,见官差举着账本进来,手里的锥子“啪”地掉了:“这……这不是我家的!”
“陈默死了,你知道吗?”宁慧悠将账本放在他面前。
伙计脸色“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撞在布包上:“知……知道!今早听人说了,真是可怜。”
“他前几日夜里来过布铺,对不对?”
伙计眼神往铺里瞟了瞟,声音压得更低:“是……是来过!说要查布铺的流水账,张掌柜没肯,两人在柜台后吵,陈账房还拍着桌子骂,说要去报官告我们欺瞒街坊!”
欺瞒街坊?宁慧悠心头一动,转头看向布铺的账柜——柜锁有新被撬动的痕迹,锁边的木头上还沾着些青灰色的墙灰,和陈默手里旧钗上的分毫不差。衙役撬开账柜,里面堆着的账本竟夹着些官府的税单,单上的税额比布铺报的少了三成,税单边角还沾着些碎布——是陈默青布衫上的料子。
“这些税单是哪来的?”京兆尹指着税单问。
张掌柜从铺后跑过来,手里的算盘打得飞快:“是……是上季的旧税单!许是伙计收拾时混进去的!”
“上季的税单用这季的布碎粘?”宁慧悠拿起一张税单,单上的印章是上月才盖的“县税局”印记。“张掌柜倒是说说,旧税单怎会盖新章?”
张掌柜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小石头忽然在账柜角喊:“这是陈叔的笔!”他指着支掉在角落的毛笔,“陈叔说这笔写账最清楚,前几日说笔丢了,原来是被你们藏了!”
那毛笔杆上刻着个“默”字,笔锋还沾着未干的墨,和账本上的字迹完全相合。仵作翻出账本里的布样册闻了闻,抬头道:“郡主,这布样上有霉味,是去年的陈布——张掌柜却按今年的新布价卖,每匹多收了二十文。”
宁慧悠让人去查张掌柜的进货名册,发现有十几户孤寡老人的布钱都被多收了,名册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欠”字。巷西的李奶奶拄着拐杖来作证:“张掌柜说今年布价涨了,要多收五文钱一尺!我家老头子走得早,就靠我缝补过日子,他还催着要债,说不给钱就拿我家的旧棉袄抵……”
李奶奶的孙儿说,前几日夜里见陈默蹲在布铺后墙,手里攥着账本往墙上划,像是在记多收的钱数。张掌柜拿着柴刀出来,两人在墙根吵了起来,张掌柜还骂“再多事就给你一刀”。
“后来呢?”京兆尹问。
“后来我就被奶奶叫回去睡觉了,”孙儿搓着手道,“等我偷偷再来看,墙根没人了,就见地上掉着半块桂花糕,跟陈叔给我吃的那个一个样。”
衙役在布铺后墙的土坯上找到个新鲜的刀痕,痕边沾着些香粉——是红姑说的陈默带去找小石头的桂花糕上的。仵作蹲在痕边扒开浮土,露出块沾血的碎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默”字:“是陈账房布衫上的布!”
张掌柜的伙计忽然“扑通”跪下:“是我!是我推了他一把!”他哭着道,“前日夜里我见他在墙根记多收钱数,就上去拦,他拿账本要拍我,我才拿柴刀挡了一下!谁知道他脚一滑,后背撞在墙根的砖头上……”
“撞在砖头怎会胸口插着柴刀?”宁慧悠盯着他。
伙计眼神一慌:“是……是我怕他没死透,又补了一下……”
红姑忽然在旁喊:“不对!他说谎!”红姑指着伙计的手腕,“前日我见你手腕上缠着布,问你咋了,你说被针扎了——那明明是被钗子划的口子!”
伙计的袖子被扯开,手腕上果然有道斜斜的疤,边缘还沾着墙灰。仵作凑过去看了看,摇头道:“这疤是新的,但不是钗子划的——钗杆是钝的,划不出这么深的口。”
众人正愣着,小石头忽然指着布铺梁上喊:“那是陈叔的灯笼!”梁上挂着个旧灯笼,是陈默用来照路的。衙役爬上去取下灯笼,灯笼上缠着根蓝布条,布条沾着些灰黑的粉末——是煤烟。
“巷里谁烧煤?”宁慧悠问。
“是账房李先生!”街坊们异口同声。张掌柜请的账房李先生总爱蹲在布铺门口抽煤烟袋,前几日还因陈默不肯通融账目,在铺前骂了半日光景。
衙役去唤李先生时,他正往灶膛里塞布碎,灶灰里露着个眼熟的东西——是陈默腰间的布带扣。见了官差,李先生手里的火钳“当啷”掉了:“我……我只是帮掌柜埋了账本……”
李先生说,前日夜里他听见布铺有动静,过去见陈默倒在墙根,胸口还没插柴刀,只是后背流着血。张掌柜让他帮忙把人拖去废柴堆埋了,他怕事,就拿柴刀往陈默胸口戳了戳,想让人以为是被凶器捅死的。“那旧钗是我扔的!我见它掉在墙根,怕人认出是红姑的,就掰断了扔在土堆下……”
可陈默指甲缝里的墙灰,除了青灰还有煤烟灰——正是李先生抽的煤烟味。仵作撬开陈默的嘴,牙缝里还塞着些桂花糕渣,正是红姑说的“小石头爱吃的甜糕”。
“他是被人从正面打的。”仵作指着陈默的胸口,“这里有淤青,是被人用重物砸的——不是柴刀,是布铺的镇纸。”
布铺的镇纸放在账台上,镇纸底沾着些暗红的血迹,和陈默胸口的淤青形状正合。镇纸上还刻着个“张”字——是张掌柜的私章。
张掌柜瘫在地上,算盘掉在布堆里:“是……是我先打的他!他说要去报官,我急了才拿镇纸砸了他一下……我没想杀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