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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旧砚(中)

骨语探微

老周师傅跪在刻字铺的青石板上,手里的刻刀“当啷”坠地,刀尖磕在端砚的断角上,迸出些细碎的石屑。他望着宁慧悠手里那方旧砚,喉头滚了三滚才哑着声开口:“温先生前儿个后晌来铺里,把砚台往案上一放,说‘周老哥且收着,这是我先押的刻章钱’,还递了卷新抄的《千字文》,说‘阿砚练字要用,你给捎去’。我哪敢收?只说等他凑够了数再说,他却笑,说‘快了,等把那批书的账清了就够’。”

“哪批书的账?”京兆尹追问。

老周师傅摇头又点头,指节捏得发白:“他没细说,只说巷东的刘掌柜欠着不该欠的钱,还说……还说那钱沾着墨,拿在手里硌得慌。前日夜里我见他往后巷去,手里攥着本厚书稿,灯笼照得纸页发亮,我喊他,他只回头摆手,说‘等我回来’。”

阿砚蹲在“墨香斋”门槛上,抱着温砚之留下的镇纸哭:“先生前几日总往刘掌柜的‘聚书楼’后巷跑,说要查书铺的进货账。还说刘掌柜进的书不对,明明是翻印的盗版书,却按正版的价卖给学子,尤其是卖给那些寒门书生时,算得更糊涂。”

刘掌柜的“聚书楼”后巷堆着些没开封的书箱,宁慧悠让人拆开一箱,里面果然是翻印的盗版书,书角却贴着“正版精校”的红签。仵作拿起书角闻了闻,眉头拧成疙瘩:“郡主,这书上有松烟墨味,还混着点……书稿上的朱砂味——是温先生常用的朱砂墨。”

后巷的墙根下藏着个破木箱,箱口露着半本账册,账页上的字迹正是温砚之的。刘掌柜的伙计正蹲在箱边补书,见官差举着账册进来,手里的浆糊刷“啪”地掉了:“这……这不是我家的!”

“温砚之死了,你知道吗?”宁慧悠将账册放在他面前。

伙计脸色“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撞在书箱上:“知……知道!今早听人说了,真是可怜。”

“他前几日夜里来过书铺,对不对?”

伙计眼神往铺里瞟了瞟,声音压得更低:“是……是来过!说要查书铺的流水账,刘掌柜没肯,两人在柜台后吵,温先生还拍着桌子骂,说要去报官告我们欺瞒学子!”

欺瞒学子?宁慧悠心头一动,转头看向书铺的账柜——柜锁有新被撬动的痕迹,锁边的木头上还沾着些墨渍,和温砚之手里旧砚上的分毫不差。衙役撬开账柜,里面堆着的账册竟夹着些官府的书坊执照,执照上的印鉴比书铺报的少了三成,执照边角还沾着些碎布——是温砚之青布袍上的料子。

“这些执照是哪来的?”京兆尹指着执照问。

刘掌柜从铺后跑过来,手里的算盘打得飞快:“是……是上季的旧执照!许是伙计收拾时混进去的!”

“上季的执照用这季的布碎粘?”宁慧悠拿起一张执照,执照上的印章是上月才盖的“县文署”印记。“刘掌柜倒是说说,旧执照怎会盖新章?”

刘掌柜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阿砚忽然在账柜角喊:“这是先生的笔!”他指着支掉在角落的毛笔,“先生说这笔写账最清楚,前几日说笔丢了,原来是被你们藏了!”

那毛笔杆上刻着个“砚”字,笔锋还沾着未干的墨,和账册上的字迹完全相合。仵作翻出书箱里的样书闻了闻,抬头道:“郡主,这书上有霉味,是去年的旧书——刘掌柜却按今年的新书价卖,每本多收了十五文。”

宁慧悠让人去查刘掌柜的进货名册,发现有十几户寒门学子的书钱都被多收了,名册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欠”字。巷西的李秀才拄着拐杖来作证:“刘掌柜说今年书价涨了,要多收十文钱一本!我家老头子走得早,就靠我抄书过日子,他还催着要债,说不给钱就拿我家的旧砚台抵……”

李秀才的幼子说,前几日夜里见温砚之蹲在书铺后墙,手里攥着账册往墙上划,像是在记多收的钱数。刘掌柜拿着石镇纸出来,两人在墙根吵了起来,刘掌柜还骂“再多事就给你一镇纸”。

“后来呢?”京兆尹问。

“后来我就被娘叫回去睡觉了,”幼子搓着手道,“等我偷偷再来看,墙根没人了,就见地上掉着半块墨锭,跟温先生给我练字的那个一个样。”

衙役在书铺后墙的土坯上找到个新鲜的砸痕,痕边沾着些朱砂——是老周师傅说的温砚之带去找阿砚的《千字文》上的。仵作蹲在痕边扒开浮土,露出块沾血的碎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砚”字:“是温先生布袍上的布!”

刘掌柜的伙计忽然“扑通”跪下:“是我!是我推了他一把!”他哭着道,“前日夜里我见他在墙根记多收钱数,就上去拦,他拿账册要拍我,我才拿石镇纸挡了一下!谁知道他脚一滑,后脑撞在墙根的石墩上……”

“撞在石墩怎会额角遭钝器所伤?”宁慧悠盯着他。

伙计眼神一慌:“是……是我怕他没死透,又补了一下……”

老周师傅忽然在旁喊:“不对!他说谎!”老周师傅指着伙计的手腕,“前日我见你手腕上缠着布,问你咋了,你说被刀划了——那明明是被砚台磕的口子!”

伙计的袖子被扯开,手腕上果然有道斜斜的疤,边缘还沾着墨渍。仵作凑过去看了看,摇头道:“这疤是新的,但不是砚台磕的——砚台断角是钝的,磕不出这么深的口。”

众人正愣着,阿砚忽然指着书铺梁上喊:“那是先生的灯笼!”梁上挂着个旧灯笼,是温砚之用来照路的。衙役爬上去取下灯笼,灯笼上缠着根麻绳,麻绳沾着些灰黑的粉末——是煤烟。

“巷里谁烧煤?”宁慧悠问。

“是账房王先生!”街坊们异口同声。刘掌柜请的账房王先生总爱蹲在书铺门口抽煤烟袋,前几日还因温砚之不肯通融账目,在铺前骂了半日光景。

衙役去唤王先生时,他正往灶膛里塞书碎,灶灰里露着个眼熟的东西——是温砚之腰间的布带扣。见了官差,王先生手里的火钳“当啷”掉了:“我……我只是帮掌柜埋了账册……”

王先生说,前日夜里他听见书铺有动静,过去见温砚之倒在墙根,额角还没遭钝器所伤,只是后脑流着血。刘掌柜让他帮忙把人拖去废书堆埋了,他怕事,就拿石镇纸往温砚之额角砸了砸,想让人以为是被凶器砸死的。“那旧砚是我扔的!我见它掉在墙根,怕人认出是温先生的,就掰断了扔在土堆下……”

可温砚之指甲缝里的墨渍,除了松烟墨还有煤烟灰——正是王先生抽的煤烟味。仵作撬开温砚之的嘴,牙缝里还塞着些墨锭渣,正是老周师傅说的“阿砚练字用的墨锭”。

“他是被人从正面打的。”仵作指着温砚之的胸口,“这里有淤青,是被人用重物砸的——不是石镇纸,是书铺的铜算盘。”

书铺的铜算盘放在账台上,算盘底沾着些暗红的血迹,和温砚之胸口的淤青形状正合。算盘上还刻着个“刘”字——是刘掌柜的私章。

刘掌柜瘫在地上,账册掉在书堆里:“是……是我先打的他!他说要去报官,我急了才拿算盘砸了他一下……我没想杀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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