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板娘瘫在金翠楼的银料堆里,铜镇纸从膝头滑落在地,镇纸底的“张”字磕在假银块上,发出沉闷的响。她望着苏晚娘尸身腰间的小铃铛,声音抖得像被风揉皱的绸带:“我就砸了她一下……真就一下!她攥着那本记满假银账的册子瞪我,说‘张二姐,你拿掺铅的银料给闺女陪嫁,夜里能合眼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苏晚娘蹲在银铺后墙核对银料时,张老板娘正带着刘先生盘货。见苏晚娘手里的册子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她用假银充足银的账目,尤其是王婶子那户,明明订的是足银头面,她却在银料里掺了三成铅,还扣了苏晚娘打首饰的工钱抵“损耗”。苏晚娘把册子往她面前一摔:“这些银得换回来!都是要给闺女压箱底的东西,谁家不是攒了大半辈子的钱?你倒好,拿人家的念想钱换酒喝!”
张老板娘往她手里塞了串银珠子:“晚娘妹子,咱俩在这巷里做了五年买卖,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你弟弟抓两副好药了。”
苏晚娘把银珠子打落在地,珠子滚进假银堆里,分不清哪颗真哪颗假:“我娘当年就是被假银骗了,拿陪嫁的银钗换了包铅块,病着没钱治才走的!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老辈吗?”她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工署报官。张老板娘急了,抄起账台上的铜镇纸就往她胸口砸去——苏晚娘往前踉跄两步,后背正撞在墙根的石墩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张老板娘哭道,“刘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她拖去废木箱埋了……那银刀是后来戳的,想让人以为是打银匠起了争执杀的人……”
刘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账册,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晚娘手里还攥着银料样,想起她前日还帮我闺女打了支满月银锁,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张老板娘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红姑往苏晚娘的尸身前摆了支拼好的银簪——是她连夜用银焊粘的,簪头的海棠花被小心磨亮,映着日头泛着柔白的光。“你说要给我打支新簪,我给你拼好了。”她抹着泪道,“工署的陈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真银料熔了重打,往后春桃跟着我过,我教她打银活,不让她弟弟断了药钱……”
春桃抱着苏晚娘的小铃铛,把张老板娘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要陪嫁的人家:“晚娘姐说这些银该给大家。她前几日把张老板娘多收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婶子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月白襦裙的尸身,有个老妇人蹲在地上哭出声:“晚娘丫头总说‘银要足色,心要透亮’,她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秋分的露刚打湿首饰巷的青石板。张老板娘欺瞒街坊、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刘先生参与埋尸、补插银刀,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首饰巷;金翠楼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银铺,专门给寒门人家打平价首饰。红姑把倚红楼的赎身钱盘下了玲珑阁,带着春桃守着铺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苏晚娘银坊”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苏晚娘葬在巷口的老槐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插了支粘好的海棠簪。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落叶,春桃每日收工都带着新打的银活来,把银活摆在石牌前:“晚娘姐,今日的银锁打得匀,陈大人还夸了呢。”
红姑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银铺的银料。她教春桃打银、辨色,说:“你晚娘姐懂银,知道哪块是真银哪块是假银——就像她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春桃学着苏晚娘的样子,把义银铺的银料分给各家各户:“晚娘姐说打银要足斤足两,做人要坦坦荡荡。”婶子们来取首饰时都往苏晚娘的坟边多放把桂花,说要让花香围着她,让她闻着银香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首饰巷时,见义银铺前摆着张长桌,红姑正带着春桃给孩童打长命锁。春桃的小錾子敲得银料“叮当”响,辫梢上系着苏晚娘留下的绛色绸带,随着捶打的动作晃啊晃,像只停在银料上的蝴蝶。刘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春桃送新熬的药,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晚娘姐,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干。”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银箔屑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银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春桃送的小银铃——铃铛沉甸甸的,摇起来响得清透。她想起苏晚娘攥在手里的旧簪,断口虽糙,却还沾着银匠铺的光,那是她临死前还记挂着的春桃,是她想给街坊们留的真银饰。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银屑的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银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槐树,今年落了叶明年还会再绿,苏晚娘的念想,也会跟着银匠锤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春桃长大了,握着那支粘好的海棠簪打银时,会知道晚娘姐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银铺的柔光,护着她,也护着这满巷的街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