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掌柜瘫在聚酒行的酒坛堆里,铜酒坛盖从膝头滚落在地,盖底的“刘”字磕在掺水的淡酒里,漾开圈暗红的酒痕。他望着陈酿尸身腰间的酒提,声音抖得像被小满的热风烤干的酒糟:“我就砸了他一下……真就一下!他攥着那本记满掺水账的册子瞪我,说‘刘老十,你拿兑了水的淡酒给人家办宴席待客,夜里能合眼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陈酿蹲在酒行后墙核对酒账时,刘掌柜正带着孙先生盘货。见陈酿手里的册子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他用淡酒充醇酒的账目,尤其是赵阿婆那户,明明订了二十坛待客的醇酒,他却在每坛下半截灌了半坛井水,还扣了陈酿酿酒的工钱抵“酒质差”。陈酿把册子往他面前一摔:“这些酒得重酿!都是人家攒了整年的钱办的体面事,谁家不是指着这点好酒撑场面?你倒好,拿人家的喜钱换酒喝!”
刘掌柜往他手里塞了串铜钱:“陈老哥,咱俩在这巷里酿了九年酒,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你老娘抓两副好药了。”
陈酿把铜钱打落在地,铜钱滚进酒坛堆里,沉在淡酒里发出闷响:“我爹当年就是被掺水酒骗了,办寿宴时拿了淡酒待客,被街坊笑了半载,气病了才走的!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老户吗?”他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酒署报官。刘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铜酒坛盖就往他胸口砸去——陈酿往前踉跄两步,后脑正撞在墙根的石磨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刘掌柜哭道,“孙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他拖去废酒窖埋了……那石锤是后来砸的,想让人以为是酒匠起了争执杀的人……”
孙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酒账,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陈酿手里还攥着新酒曲,想起他前日还分了我一坛新酿的米酒,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刘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李掌柜往陈酿的尸身前摆了只拼好的旧陶碗——是他连夜用陶泥粘的,碗沿的豁口被小心磨平,映着日头泛着温润的光。“你说要给我分新酒曲,我给你拼好碗了。”他抹着泪道,“酒署的秦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醇酒分给老户,往后酒儿跟着我过,我教他辨酒质、酿新酒,不让你老娘断了药钱……”
酒儿抱着陈酿的酒提,把刘掌柜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要办宴席的人家:“陈叔说这些钱该给大家。他前几日把刘掌柜多收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老户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粗麻短打的尸身,有个老嬷嬷蹲在地上哭出声:“陈汉子总说‘酒要醇厚,心要实在’,他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小满的热风刚吹黄酒坊巷的槐树叶。刘掌柜欺瞒街坊、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孙先生参与埋尸、补砸伤口,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酒坊巷;聚酒行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酒坊,专门给寒门人家酿平价醇酒。李掌柜把自家酒摊扩了半间,带着酒儿守着铺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陈酿酒坊”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陈酿葬在巷口的老槐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摆了只粘好的旧陶碗。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酒糟,酒儿每日收工都带着新酿的醇酒来,把酒倒在陶碗里:“陈叔,今日的米酒酿得醇,秦大人还夸没掺水呢。”
李掌柜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酒坊的酒曲。他教酒儿辨淡酒、酿醇酒,说:“你陈叔懂酒,知道哪坛是醇酒哪坛是淡酒——就像他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酒儿学着陈酿的样子,把义酒坊的新酒分给各家各户:“陈叔说酿酒要心诚,做人要本分。”老户们来取酒时都往陈酿的坟边多放把新摘的槐花,说要让花香围着他,让他闻着酒香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酒坊巷时,见义酒坊前摆着张长桌,李掌柜正带着酒儿给孩童分酒糟甜糕。酒儿的酒提舀得米酒“簌簌”响,辫梢上系着陈酿留下的草绳,随着舀酒的动作晃啊晃,像株长在酒坛边的酒曲苗。孙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酒儿送新蒸的米糕,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陈叔,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干。”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酒糟香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酒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酒儿送的小酒提——提柄沉甸甸的,盛着新酿的醇酒。她想起陈酿攥在手里的旧陶碗,豁口虽糙,却还沾着陶碗的温,那是他临死前还记挂着的酒儿,是他想给街坊们留的实在酒。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酒糟的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酒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槐树,今年结了槐米明年还会再结,陈酿的念想,也会跟着酿酒的簌簌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酒儿长大了,握着那只粘好的旧陶碗酿酒时,会知道陈叔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酒坊的醇味,护着他,也护着这满巷的街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