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香娘跪在柳记香铺的香药堆上,手里的香杵“当啷”坠地,杵尖磕在旧木梳的断齿上,挑出些淡粉的香膏渣。她望着宁慧悠手里那半把旧梳,喉间滚了滚才哑着声开口:“苏妹子前儿个后晌来铺里,把木梳往香药盒边一放,说‘柳姐且收着,这是我先押的车马钱’,还递了盒新炼的茉莉香膏,说‘香儿那丫头爱学炼蜜膏,你给捎去’。我哪敢收?只说等她结了侯府的工钱再说,她却笑,眼角沾着点香灰,说‘快了,等把那批龙涎香的账清了就够’。”
“哪批龙涎香的账?”京兆尹往前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香药渣,发出细碎的响。
柳香娘指尖抠着青砖缝里的碎玉簪,指节泛白:“她没细说,只说巷北的周掌柜欠着不该欠的钱,还说……还说那香膏掺了铅,拿在手里沉得慌。前日夜里我见她往后巷去,手里攥着本厚香谱,灯笼照得纸页上的香样发亮,我在铺檐下喊她,她只回头摆手,说‘等我回来给你调新香’。”
香儿蹲在“眉妩阁”的门槛上,怀里抱着苏眉留下的香盒,盒盖被她攥得发烫:“苏姐姐前几日总往周掌柜的‘锦绣妆行’后巷跑,说要查妆行的取货账。还说周掌柜进的香品不对,明明是掺了铅粉的劣等胭脂,却按纯脂粉的价卖给街坊,尤其是卖给那些要备嫁妆的穷姑娘,克扣得更狠。”
“锦绣妆行”后巷堆着些没交付的妆奁盒,宁慧悠让人撬开一箱,里面的胭脂果然下半层是泛着灰气的劣脂,上半层才铺着红润的纯脂,捏起一块劣脂在指尖捻了捻,指腹沾着层糙粝的粉末——是铅粉的痕迹。仵作拿银簪拨了拨胭脂堆,眉头拧成个疙瘩:“郡主,这脂上有涩味,还混着点……香谱上的墨迹味——是苏眉常用的松烟墨。”
后巷的墙根下藏着个破木箱,箱口露着半本香谱,谱页上的字迹正是苏眉的。周掌柜的伙计正蹲在箱边研香粉,见官差举着香谱过来,手里的研钵“啪”地掉在地上:“这……这不是我家的!”
“苏眉死了,你知道吗?”宁慧悠将香谱往他面前一递。
伙计脸色“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撞在妆奁盒上,盒盖“哐当”一声崩开,劣脂滚了一地:“知……知道!今早听人说了,真是可怜。”
“她前几日夜里来过妆行,对不对?”
伙计眼神往铺里瞟了瞟,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是……是来过!说要查妆行的流水账,周掌柜没肯,两人在柜台后吵,苏眉还拍着桌子骂,说要去报官告我们欺瞒街坊!”
欺瞒街坊?宁慧悠转头看向妆行的账柜,柜锁有新被撬动的痕迹,锁边的木头上还沾着些淡粉的香膏渣,和苏眉手里旧梳上的分毫不差。衙役撬开账柜,里面堆着的账册竟夹着些官府的香品执照,执照上的印鉴比妆行报的少了两成,执照边角还沾着些碎布——是苏眉素纱襦裙上的料子。
“这些执照是哪来的?”京兆尹指着执照问。
周掌柜从铺后颠颠跑出来,手里还攥着盒新调的香膏,香膏掉在地上沾了灰:“是……是上季的旧执照!许是伙计收拾时混进去的!”
“上季的执照用这季的布碎粘?”宁慧悠拿起一张执照,执照上的印章是上月才盖的“县香署”印记,“周掌柜倒是说说,旧执照怎会盖新章?”
周掌柜的脸涨得像熟透的桃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香儿忽然在账柜角喊:“这是苏姐姐的香铲!”她指着把掉在角落的银香铲,“苏姐姐说这香铲取脂最匀,前几日说香铲丢了,原来是被你们藏了!”
那香铲柄上刻着个“眉”字,铲边还沾着未干的香膏渣,和香谱上胭脂的划痕完全相合。仵作翻出妆奁盒里的香药闻了闻,抬头道:“郡主,这香药上有霉味,是用旧脂翻新的——周掌柜却按新脂价卖,每盒多收了二十文。”
宁慧悠让人去查周掌柜的取货名册,发现有十几户要备嫁妆的穷姑娘都被多扣了工钱,名册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欠”字。巷南的陈阿婆拄着拐杖来作证:“周掌柜说今年香价涨了,要少给十五文钱一盒!我家闺女下月出嫁,就靠这点胭脂水粉撑体面,他却拿劣脂充纯脂,说不给钱就拿我家的旧妆奁抵……”
陈阿婆的小孙女说,前几日夜里见苏眉蹲在妆行后墙,手里攥着香谱往墙上划,像是在记多扣的钱数。周掌柜拿着银剪出来,两人在墙根吵了起来,周掌柜还骂“再多事就给你一剪”。
“后来呢?”京兆尹问。
“后来我就被奶奶叫回去睡觉了,”小孙女搓着衣角道,“等我偷偷再来看,墙根没人了,就见地上掉着半盒茉莉香膏,跟苏姐姐给我抹的香膏一个样。”
衙役在妆行后墙的土坯上找到个新鲜的剪痕,痕边沾着些香膏渣——是柳香娘说的苏眉带去找香儿的茉莉香膏上的。仵作蹲在痕边扒开浮土,露出块沾血的碎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眉”字:“是苏眉襦裙上的布!”
周掌柜的伙计忽然“扑通”跪下,膝盖砸在妆奁盒上发出闷响:“是我!是我推了她一把!”他哭着道,“前日夜里我见她在墙根记多扣钱数,就上去拦,她拿香谱要拍我,我才拿银剪挡了一下!谁知道她脚一滑,后脑撞在墙根的石凳上……”
“撞在石凳怎会颈间遭锐器所伤?”宁慧悠盯着他。
伙计眼神一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是我怕她没死透,又补了一下……”
柳香娘忽然在旁喊:“不对!他说谎!”柳香娘指着伙计的手腕,“前日我见你手腕上缠着布,问你咋了,你说被香盒砸了——那明明是被木梳划的口子!”
伙计的袖子被扯开,手腕上果然有道斜斜的疤,边缘还沾着香膏渣。仵作凑过去看了看,摇头道:“这疤是新的,但不是木梳划的——梳齿是断的,划不出这么深的口。”
众人正愣着,香儿忽然指着妆行梁上喊:“那是苏姐姐的灯笼!”梁上挂着个旧灯笼,是苏眉用来照路的。衙役爬上去取下灯笼,灯笼上缠着根银链,银链沾着些灰黑的粉末——是煤烟。
“巷里谁烧煤?”宁慧悠问。
“是账房孙先生!”街坊们异口同声。周掌柜请的账房孙先生总爱蹲在妆行门口抽煤烟袋,前几日还因苏眉不肯通融账目,在铺前骂了半日光景。
衙役去唤孙先生时,他正往灶膛里塞香谱碎,灶灰里露着个眼熟的东西——是苏眉腰间的银链扣。见了官差,孙先生手里的火钳“当啷”掉了:“我……我只是帮掌柜埋了香谱……”
孙先生说,前日夜里他听见妆行有动静,过去见苏眉倒在墙根,颈间还没遭锐器所伤,只是后脑流着血。周掌柜让他帮忙把人拖去废妆奁堆埋了,他怕事,就拿银剪往苏眉颈间划了划,想让人以为是被凶器划死的。“那旧梳是我扔的!我见它掉在墙根,怕人认出是柳香娘的,就掰断了扔在香药渣下……”
可苏眉指甲缝里的香膏渣,除了淡粉还有煤烟灰——正是孙先生抽的煤烟味。仵作撬开苏眉的嘴,牙缝里还塞着些香药末,正是香儿说的“苏姐姐给抹的茉莉香膏”。
“她是被人从正面打的。”仵作指着苏眉的胸口,“这里有淤青,是被人用重物砸的——不是银剪,是妆行的玉镇纸。”
妆行的玉镇纸放在账台上,镇纸底沾着些暗红的血迹,和苏眉胸口的淤青形状正合。镇纸上还刻着个“周”字——是周掌柜的私章。
周掌柜瘫在地上,妆奁缠了满衣襟:“是……是我先打的她!她说要去报官,我急了才拿镇纸砸了她一下……我没想杀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