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掌柜瘫在锦绣妆行的妆奁堆里,玉镇纸从膝头滚落在地,镇底的“周”字磕在掺铅的劣脂上,压出片灰扑扑的印痕。他望着苏眉尸身腰间的香盒,声音抖得像被芒种的热风烤化的香膏:“我就砸了她一下……真就一下!她攥着那本记满劣脂账的香谱瞪我,说‘周老七,你拿掺了铅的胭脂给姑娘们备嫁妆,夜里能合眼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苏眉蹲在妆行后墙核对香账时,周掌柜正带着孙先生盘货。见苏眉手里的香谱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他用劣脂充纯脂的账目,尤其是陈阿婆那户,明明订了十盒陪嫁的玫瑰胭脂,他却在每盒下半截混了半盒铅粉劣脂,还扣了苏眉调香的工钱抵“脂质差”。苏眉把香谱往他面前一摔:“这些胭脂得重调!都是姑娘家攒了整年的针线钱买的体面物,谁家不是指着这点香脂添气色?你倒好,拿人家的嫁妆钱换酒喝!”
周掌柜往她手里塞了串铜钱:“苏妹子,咱俩在这巷里调了六年香,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你侄女赎身了。”
苏眉把铜钱打落在地,铜钱滚进妆奁堆里,沾了层淡粉的香膏渣:“我姐姐当年就是被劣脂害了,用了掺铅的胭脂烂了脸,被夫家休回娘家,病着气不过才走的!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姑娘吗?”她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香署报官。周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玉镇纸就往她胸口砸去——苏眉往前踉跄两步,后脑正撞在墙根的石凳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周掌柜哭道,“孙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她拖去废妆奁堆埋了……那银剪是后来划的,想让人以为是香娘起了争执杀的人……”
孙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香谱,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苏眉手里还攥着茉莉香膏,想起她前日还帮我家小女调了盒桃花膏,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周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柳香娘往苏眉的尸身前摆了把拼好的旧木梳——是她连夜用胶粘合的,梳背的残梅纹被小心描了淡粉,映着日头泛着柔润的光。“你说要给我调新香,我给你拼好梳了。”她抹着泪道,“香署的郑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纯脂分给穷姑娘,往后香儿跟着我过,我教她辨脂粉、炼香膏,不让你侄女断了赎身钱……”
香儿抱着苏眉的香盒,把周掌柜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要备嫁妆的姑娘:“苏姐姐说这些钱该给大家。她前几日把周掌柜多扣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姑娘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素纱襦裙的尸身,有个老香娘蹲在地上哭出声:“苏丫头总说‘香要纯净,心要诚恳’,她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芒种的雨刚歇在脂粉巷的青石板上。周掌柜欺瞒街坊、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孙先生参与埋尸、补划伤口,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脂粉巷;锦绣妆行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香坊,专门教穷姑娘调平价纯脂。柳香娘把自家香铺扩了半间,带着香儿守着铺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苏眉香阁”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苏眉葬在巷口的老桂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插了把粘好的旧木梳。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香药渣,香儿每日收工都带着新调的香膏来,把香膏摆在石牌前:“苏姐姐,今日的茉莉膏炼得匀,郑大人还夸没掺铅呢。”
柳香娘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香坊的香药。她教香儿辨劣脂、炼纯膏,说:“你苏姐姐懂香,知道哪盒是纯脂哪盒是劣脂——就像她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香儿学着苏眉的样子,把义香坊的香药分给各家姑娘:“苏姐姐说调香要心细,做人要本分。”姑娘们来取香脂时都往苏眉的坟边多放把新摘的桂叶,说要让桂香围着她,让她闻着香膏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脂粉巷时,见义香坊前摆着张长桌,柳香娘正带着香儿给孩童分香包。香儿的银铲舀得香粉“簌簌”响,辫梢上系着苏眉留下的银链,随着调香的动作晃啊晃,像只停在香盒上的粉蝶。孙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香儿送新做的米糕,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苏姐姐,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干。”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香膏气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香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香儿送的小香盒——盒里沉甸甸的,盛着新调的玫瑰膏。她想起苏眉攥在手里的旧木梳,断齿虽糙,却还沾着木梳的温,那是她临死前还记挂着的香儿,是她想给街坊们留的纯净香。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香药渣的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桂树,今年开了花明年还会再艳,苏眉的念想,也会跟着调香的簌簌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香儿长大了,握着那把粘好的旧木梳调香时,会知道苏姐姐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香坊的柔光,护着她,也护着这满巷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