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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旧铡(中)

骨语探微

李草夫跪在李记草铺的麦秆堆上,手里的草叉“哐当”翻倒,叉齿磕在旧铡刀的锈刃上,带起些深褐的草渣。他望着宁慧悠手里那半片旧铡刀,喉间哽了哽才哑着声开口:“秦老哥前儿个后晌来铺里,把铡刀往草捆边一放,说‘李老弟且收着,这是我先押的车马钱’,还递了捆新割的苜蓿草,说‘草儿那小子爱学捆草,你给捎去’。我哪敢收?只说等他结了富户的草钱再说,他却笑,眼角沾着点草籽,说‘快了,等把那批冬草的账清了就够’。”

“哪批冬草的账?”京兆尹往前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草屑,发出干涩的响。

李草夫指尖抠着泥地里的碎木牌,指节泛白:“他没细说,只说巷东的赵掌柜欠着不该欠的钱,还说……还说那草料掺了枯,拿在手里轻得慌。前日夜里我见他往后巷去,手里攥着本厚草账,灯笼照得纸页上的草样发亮,我在铺檐下喊他,他只回头摆手,说‘等我回来给你分新草籽’。”

草儿蹲在“丰草坊”的门槛上,怀里抱着秦猛留下的草铲,铲柄被他攥得发暖:“秦叔前几日总往赵掌柜的‘聚草行’后巷跑,说要查草行的取货账。还说赵掌柜进的草料不对,明明是晒焦的枯草,却按新草的价卖给街坊,尤其是卖给那些要囤冬草的牧户,算得更糊涂。”

“聚草行”后巷堆着些没开封的草捆,宁慧悠让人解开一捆,里面的草料果然下半截是发着焦味的枯草,上半截才铺着鲜绿的新草,捏起一把枯草在指尖捻了捻,指腹沾着层酥脆的草末——是枯焦的痕迹。仵作拿银簪拨了拨草捆底,眉头拧成个疙瘩:“郡主,这草上有霉味,还混着点……草账上的墨迹味——是秦猛常用的松烟墨。”

后巷的墙根下藏着个破木箱,箱口露着半本草账,账页上的字迹正是秦猛的。赵掌柜的伙计正蹲在箱边捆草料,见官差举着草账过来,手里的草绳“啪”地掉在地上:“这……这不是我家的!”

“秦猛死了,你知道吗?”宁慧悠将草账往他面前一递。

伙计脸色“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撞在草捆上,捆绳“哐当”一声崩开,枯草滚了一地:“知……知道!今早听人说了,真是可怜。”

“他前几日夜里来过草行,对不对?”

伙计眼神往铺里瞟了瞟,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是……是来过!说要查草行的流水账,赵掌柜没肯,两人在柜台后吵,秦猛还拍着桌子骂,说要去报官告我们欺瞒街坊!”

欺瞒街坊?宁慧悠转头看向草行的账柜,柜锁有新被撬动的痕迹,锁边的木头上还沾着些深褐的草渣,和秦猛手里旧铡刀上的分毫不差。衙役撬开账柜,里面堆着的账册竟夹着些官府的草料执照,执照上的印鉴比草行报的少了两成,执照边角还沾着些碎布——是秦猛灰布短褐上的料子。

“这些执照是哪来的?”京兆尹指着执照问。

赵掌柜从铺后颠颠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把新做的草秤,秤杆掉在地上沾了草末:“是……是上季的旧执照!许是伙计收拾时混进去的!”

“上季的执照用这季的布碎粘?”宁慧悠拿起一张执照,执照上的印章是上月才盖的“县牧署”印记,“赵掌柜倒是说说,旧执照怎会盖新章?”

赵掌柜的脸涨得像熟透的枣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草儿忽然在账柜角喊:“这是秦叔的草叉!”他指着把掉在角落的铁草叉,“秦叔说这草叉挑草最匀,前几日说草叉丢了,原来是被你们藏了!”

那草叉柄上刻着个“猛”字,叉齿还沾着未干的草渣,和草账上草料的划痕完全相合。仵作翻出草捆里的草样闻了闻,抬头道:“郡主,这草上有焦味,是用陈草翻新的——赵掌柜却按新草价卖,每捆多收了四十文。”

宁慧悠让人去查赵掌柜的取货名册,发现有十几户要囤冬草的牧户都被多收了钱,名册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欠”字。巷西的刘牧户拄着拐杖来作证:“赵掌柜说今年草价涨了,要多收十文钱一捆!我家羊群过冬就靠这些草料,他却拿枯草充新草,说不给钱就拿我家的旧羊圈抵……”

刘牧户的小孙子说,前几日夜里见秦猛蹲在草行后墙,手里攥着草账往墙上划,像是在记多收的钱数。赵掌柜拿着石夯出来,两人在墙根吵了起来,赵掌柜还骂“再多事就给你一夯”。

“后来呢?”京兆尹问。

“后来我就被爷爷叫回去睡觉了,”小孙子搓着衣角道,“等我偷偷再来看,墙根没人了,就见地上掉着半捆苜蓿草,跟秦伯给我家小羊吃的新草一个样。”

衙役在草行后墙的土坯上找到个新鲜的夯痕,痕边沾着些草籽——是李草夫说的秦猛带去找草儿的苜蓿草上的。仵作蹲在痕边扒开浮土,露出块沾血的碎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猛”字:“是秦猛短褐上的布!”

赵掌柜的伙计忽然“扑通”跪下,膝盖砸在草捆上发出闷响:“是我!是我推了他一把!”他哭着道,“前日夜里我见他在墙根记多收钱数,就上去拦,他拿草账要拍我,我才拿石夯挡了一下!谁知道他脚一滑,后脑撞在墙根的石碾上……”

“撞在石碾怎会肋下遭钝器所伤?”宁慧悠盯着他。

伙计眼神一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是我怕他没死透,又补了一下……”

李草夫忽然在旁喊:“不对!他说谎!”李草夫指着伙计的手腕,“前日我见你手腕上缠着布,问你咋了,你说被草叉扎了——那明明是被铡刀划的口子!”

伙计的袖子被扯开,手腕上果然有道斜斜的疤,边缘还沾着草渣。仵作凑过去看了看,摇头道:“这疤是新的,但不是铡刀划的——铡刃是锈的,划不出这么齐的口。”

众人正愣着,草儿忽然指着草行梁上喊:“那是秦叔的灯笼!”梁上挂着个旧灯笼,是秦猛用来照路的。衙役爬上去取下灯笼,灯笼上缠着根皮绳,皮绳沾着些灰黑的粉末——是煤烟。

“巷里谁烧煤?”宁慧悠问。

“是账房王先生!”街坊们异口同声。赵掌柜请的账房王先生总爱蹲在草行门口抽煤烟袋,前几日还因秦猛不肯通融账目,在铺前骂了半日光景。

衙役去唤王先生时,他正往灶膛里塞草账碎,灶灰里露着个眼熟的东西——是秦猛腰间的皮绳扣。见了官差,王先生手里的火钳“当啷”掉了:“我……我只是帮掌柜埋了草账……”

王先生说,前日夜里他听见草行有动静,过去见秦猛倒在墙根,肋下还没遭钝器所伤,只是后脑流着血。赵掌柜让他帮忙把人拖去废草棚埋了,他怕事,就拿石夯往秦猛肋下砸了砸,想让人以为是被凶器砸死的。“那旧铡刀是我扔的!我见它掉在墙根,怕人认出是李草夫的,就掰断了扔在麦秆堆下……”

可秦猛指甲缝里的草渣,除了深褐还有煤烟灰——正是王先生抽的煤烟味。仵作撬开秦猛的嘴,牙缝里还塞着些草末,正是草儿说的“秦伯给小羊吃的新草”。

“他是被人从正面打的。”仵作指着秦猛的胸口,“这里有淤青,是被人用重物砸的——不是石夯,是草行的铁铡座。”

草行的铁铡座放在账台上,座底沾着些暗红的血迹,和秦猛胸口的淤青形状正合。铡座上还刻着个“赵”字——是赵掌柜的私章。

赵掌柜瘫在地上,草料缠了满衣襟:“是……是我先打的他!他说要去报官,我急了才拿铡座砸了他一下……我没想杀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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