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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旧秤(下)

骨语探微

钱掌柜瘫在聚粮行的粮袋堆里,铁粮囤盖从膝头滚落在地,盖底的“钱”字磕在掺沙的陈米上,压出片混着沙砾的凹痕。他望着石仓尸身腰间的粮勺,声音抖得像被大暑的热风烤干的谷叶:“我就砸了他一下……真就一下!他攥着那本记满掺沙账的册子瞪我,说‘钱老八,你拿混了沙的陈米给穷户囤秋粮,夜里能合眼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石仓蹲在粮行后墙核对粮账时,钱掌柜正带着刘先生盘货。见石仓手里的册子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他用陈米充新米的账目,尤其是王阿婆那户,明明订了二十斗过冬的糙米,他却在每斗下半截混了半斗带沙的陈米,还扣了石仓盘粮的工钱抵“米质差”。石仓把册子往他面前一摔:“这些粮食得重换!都是穷户攒了整年的钱备的活命物,谁家不是指着这点新米度冬?你倒好,拿人家的养命钱换酒喝!”

钱掌柜往他手里塞了串铜钱:“石老哥,咱俩在这巷里盘了五年粮,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你患病的妻子抓两副好药了。”

石仓把铜钱打落在地,铜钱滚进粮袋堆里,沉在陈米的沙砾里发出闷响:“我娘当年就是被掺沙米骗了,囤的冬米煮出半锅沙,爹气着去理论,被人推搡摔断了腿,病着熬不过冬才走的!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穷户吗?”他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粮署报官。钱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铁粮囤盖就往他胸口砸去——石仓往前踉跄两步,后脑正撞在墙根的石磨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钱掌柜哭道,“刘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他拖去废粮窖埋了……那石臼是后来砸的,想让人以为是粮夫起了争执杀的人……”

刘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粮账,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石仓手里还攥着香粳稻种,想起他前日还分了我半袋新米,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钱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张粮夫往石仓的尸身前摆了杆拼好的旧木秤——是他连夜用胶粘合的,秤杆的裂缝被小心缠上麻线,映着日头泛着温润的光。“你说要给我分新谷种,我给你拼好秤了。”他抹着泪道,“粮署的赵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新米分给穷户,往后谷儿跟着我过,我教他辨米质、盘新粮,不让你患病的妻子断了药钱……”

谷儿抱着石仓的粮勺,把钱掌柜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要囤秋粮的穷户:“石叔说这些钱该给大家。他前几日把钱掌柜多收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穷户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粗布短褂的尸身,有个老嬷嬷蹲在地上哭出声:“石汉子总说‘米要干净,心要实在’,他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大暑的雨刚歇在粮铺巷的青石板上。钱掌柜欺瞒街坊、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刘先生参与埋尸、补砸伤口,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粮铺巷;聚粮行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粮仓,专门给寒门穷户供平价新米。张粮夫把自家粮铺扩了半间,带着谷儿守着铺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石仓粮铺”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石仓葬在巷口的老椿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架了杆粘好的旧木秤。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谷糠,谷儿每日收工都带着新筛的香粳稻来,把谷种撒在石牌前:“石叔,今日的新米筛得净,赵大人还夸没掺沙呢。”

张粮夫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粮仓的谷种。他教谷儿辨陈米、筛新米,说:“你石叔懂粮,知道哪斗是新米哪斗是陈米——就像他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谷儿学着石仓的样子,把义粮仓的新米分给各家穷户:“石叔说盘粮要心细,做人要本分。”穷户们来取粮食时都往石仓的坟边多放把新摘的椿叶,说要让米香围着他,让他闻着谷味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粮铺巷时,见义粮仓前摆着张长桌,张粮夫正带着谷儿给孩童分米糕。谷儿的粮勺舀得新米“簌簌”响,辫梢上系着石仓留下的布绳,随着筛米的动作晃啊晃,像株长在粮囤边的谷苗。刘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谷儿送新蒸的窝头,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石叔,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干。”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谷糠香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米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谷儿送的小粮勺——勺里沉甸甸的,盛着新碾的香粳米。她想起石仓攥在手里的旧木秤,裂缝虽糙,却还沾着木秤的温,那是他临死前还记挂着的谷儿,是他想给街坊们留的实在米。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谷粒的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米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椿树,今年结了椿果明年还会再结,石仓的念想,也会跟着盘粮的簌簌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谷儿长大了,握着那杆粘好的旧木秤盘粮时,会知道石叔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粮仓的底气,护着他,也护着这满巷的穷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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