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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旧秤(中)

骨语探微

张粮夫跪在张记粮铺的谷糠地上,手里的粮筛“哐当”翻倒,筛眼漏下的谷粒砸在旧木秤的裂缝上,震出些米糠碎屑。他望着宁慧悠手里那半杆旧秤,喉间滚了滚才哑着声开口:“石老哥前儿个后晌来铺里,把木秤往粮袋边一放,说‘张老弟且收着,这是我先押的脚力钱’,还递了袋新筛的香粳稻,说‘谷儿那小子爱学辨谷种,你给捎去’。我哪敢收?只说等他结了富户的米钱再说,他却笑,眼角沾着点谷糠,说‘快了,等把那批新谷的账清了就够’。”

“哪批新谷的账?”京兆尹往前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谷壳,发出细碎的响。

张粮夫指尖抠着泥地里的碎粮票,指节泛白:“他没细说,只说巷西的钱掌柜欠着不该欠的钱,还说……还说那糙米掺了沙,拿在手里沉得慌。前日夜里我见他往后巷去,手里攥着本厚粮账,灯笼照得纸页上的谷样发亮,我在铺檐下喊他,他只回头摆手,说‘等我回来给你分新谷种’。”

谷儿蹲在“丰仓铺”的门槛上,怀里抱着石仓留下的粮勺,勺柄被他攥得发暖:“石叔前几日总往钱掌柜的‘聚粮行’后巷跑,说要查粮行的取货账。还说钱掌柜进的粮食不对,明明是掺了沙砾的陈米,却按新米的价卖给街坊,尤其是卖给那些要囤秋粮的穷户,算得更糊涂。”

“聚粮行”后巷堆着些没开封的粮袋,宁慧悠让人解开一袋,里面的糙米果然下半袋是混着沙粒的陈米,上半袋才铺着白净的新米,捏起一把陈米在指尖捻了捻,指腹沾着层硌手的沙砾——是掺沙的痕迹。仵作拿银簪拨了拨粮袋底,眉头拧成个疙瘩:“郡主,这米上有霉味,还混着点……粮账上的墨迹味——是石仓常用的松烟墨。”

后巷的墙根下藏着个破木箱,箱口露着半本粮账,账页上的字迹正是石仓的。钱掌柜的伙计正蹲在箱边缝粮袋,见官差举着粮账过来,手里的针线“啪”地掉在地上:“这……这不是我家的!”

“石仓死了,你知道吗?”宁慧悠将粮账往他面前一递。

伙计脸色“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撞在粮袋上,袋口“哐当”一声崩开,陈米混着沙砾滚了一地:“知……知道!今早听人说了,真是可怜。”

“他前几日夜里来过粮行,对不对?”

伙计眼神往铺里瞟了瞟,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是……是来过!说要查粮行的流水账,钱掌柜没肯,两人在柜台后吵,石仓还拍着桌子骂,说要去报官告我们欺瞒街坊!”

欺瞒街坊?宁慧悠转头看向粮行的账柜,柜锁有新被撬动的痕迹,锁边的木头上还沾着些米糠,和石仓手里旧秤上的分毫不差。衙役撬开账柜,里面堆着的账册竟夹着些官府的粮税执照,执照上的印鉴比粮行报的少了两成,执照边角还沾着些碎布——是石仓粗布短褂上的料子。

“这些执照是哪来的?”京兆尹指着执照问。

钱掌柜从铺后颠颠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把新做的粮秤,秤杆掉在地上沾了谷糠:“是……是上季的旧执照!许是伙计收拾时混进去的!”

“上季的执照用这季的布碎粘?”宁慧悠拿起一张执照,执照上的印章是上月才盖的“县粮署”印记,“钱掌柜倒是说说,旧执照怎会盖新章?”

钱掌柜的脸涨得像熟透的红米,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谷儿忽然在账柜角喊:“这是石叔的粮杵!”他指着把掉在角落的木粮杵,“石叔说这粮杵舂米最匀,前几日说粮杵丢了,原来是被你们藏了!”

那粮杵柄上刻着个“仓”字,杵头还沾着未干的米糠,和粮账上糙米的划痕完全相合。仵作翻出粮袋里的谷种闻了闻,抬头道:“郡主,这谷种上有陈味,是用旧种翻新的——钱掌柜却按新种价卖,每斗多收了三十文。”

宁慧悠让人去查钱掌柜的取货名册,发现有十几户要囤秋粮的穷户都被多收了钱,名册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欠”字。巷东的王阿婆拄着拐杖来作证:“钱掌柜说今年粮价涨了,要多收五文钱一斗!我家孙儿过冬就靠这些米,他却拿掺沙的陈米充新米,说不给钱就拿我家的旧粮缸抵……”

王阿婆的小孙孙说,前几日夜里见石仓蹲在粮行后墙,手里攥着粮账往墙上划,像是在记多收的钱数。钱掌柜拿着石臼出来,两人在墙根吵了起来,钱掌柜还骂“再多事就给你一臼”。

“后来呢?”京兆尹问。

“后来我就被奶奶叫回去睡觉了,”小孙孙搓着衣角道,“等我偷偷再来看,墙根没人了,就见地上掉着半袋香粳稻,跟石伯给我家留的新米种一个样。”

衙役在粮行后墙的土坯上找到个新鲜的臼痕,痕边沾着些谷种——是张粮夫说的石仓带去找谷儿的香粳稻上的。仵作蹲在痕边扒开浮土,露出块沾血的碎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仓”字:“是石仓短褂上的布!”

钱掌柜的伙计忽然“扑通”跪下,膝盖砸在粮袋上发出闷响:“是我!是我推了他一把!”他哭着道,“前日夜里我见他在墙根记多收钱数,就上去拦,他拿粮账要拍我,我才拿石臼挡了一下!谁知道他脚一滑,后脑撞在墙根的石磨上……”

“撞在石磨怎会后脑遭重物所伤?”宁慧悠盯着他。

伙计眼神一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是我怕他没死透,又补了一下……”

张粮夫忽然在旁喊:“不对!他说谎!”张粮夫指着伙计的手腕,“前日我见你手腕上缠着布,问你咋了,你说被粮袋砸了——那明明是被木秤划的口子!”

伙计的袖子被扯开,手腕上果然有道斜斜的疤,边缘还沾着米糠。仵作凑过去看了看,摇头道:“这疤是新的,但不是木秤划的——秤杆是裂的,划不出这么齐的口。”

众人正愣着,谷儿忽然指着粮行梁上喊:“那是石叔的灯笼!”梁上挂着个旧灯笼,是石仓用来照路的。衙役爬上去取下灯笼,灯笼上缠着根布绳,布绳沾着些灰黑的粉末——是煤烟。

“巷里谁烧煤?”宁慧悠问。

“是账房刘先生!”街坊们异口同声。钱掌柜请的账房刘先生总爱蹲在粮行门口抽煤烟袋,前几日还因石仓不肯通融账目,在铺前骂了半日光景。

衙役去唤刘先生时,他正往灶膛里塞粮账碎,灶灰里露着个眼熟的东西——是石仓腰间的布绳扣。见了官差,刘先生手里的火钳“当啷”掉了:“我……我只是帮掌柜埋了粮账……”

刘先生说,前日夜里他听见粮行有动静,过去见石仓倒在墙根,后脑还没遭重物所伤,只是后脑流着血。钱掌柜让他帮忙把人拖去废粮窖埋了,他怕事,就拿石臼往石仓后脑砸了砸,想让人以为是被凶器砸死的。“那旧秤是我扔的!我见它掉在墙根,怕人认出是张粮夫的,就掰断了扔在谷壳堆下……”

可石仓指甲缝里的米糠,除了灰白还有煤烟灰——正是刘先生抽的煤烟味。仵作撬开石仓的嘴,牙缝里还塞着些谷粒,正是谷儿说的“石伯给留的新米种”。

“他是被人从正面打的。”仵作指着石仓的胸口,“这里有淤青,是被人用重物砸的——不是石臼,是粮行的铁粮囤盖。”

粮行的铁粮囤盖放在账台上,盖底沾着些暗红的血迹,和石仓胸口的淤青形状正合。囤盖上还刻着个“钱”字——是钱掌柜的私章。

钱掌柜瘫在地上,粮袋缠了满衣襟:“是……是我先打的他!他说要去报官,我急了才拿囤盖砸了他一下……我没想杀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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